七栩

一年半前(……)答应爪爪的乐队pa,心血来潮弄完了,实际上是个和乐队没什么关系的狗血故事(。)

全文大约2w字~前后时间差有点大,画风可能不一样:D

 

花火


源博雅×大天狗



安倍晴明将空空如也的碟子向前一推,侧过脸问:“再加一份鲑鱼?”

这是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常去的一家小酒馆。两人家在同一方向,又谈得来,因此常常在下班路上约着一齐喝上那么半杯,今日也不例外。店里灯光一如既往的昏黄,搁在吧台边上的碟子被那么一照,边缘泛着亮晃晃的明橙。

源博雅咧嘴一笑,仰起头将玻璃杯里的清酒一饮而尽:“你随意。我的话,果然还是再来一杯。”

老板取了新的杯盏来,端着酒瓶向外倒酒。酒液很快蓄满酒杯,溢出,顺着杯壁向下流淌,一点点将下边的木头盒子填满。

“说起来,博雅知道我们班上的雪女吧,那孩子,实在是麻烦。”

“明明有这方面的特长,却太顽固了。不管怎么劝都不为所动,上头又非得找人参加那什么歌唱比赛……”

担任A班班主任的安倍晴明总是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儿,博雅自接任高一年级的音乐老师开始,便常常听他倒苦水,但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算是难得一见——看样子是真的困扰得紧。

雪女?源博雅盯着酒杯上自己的影子,努力想了半分钟,终于从脑海里挖出与这两个字对应的图像来。

“没事,明天我帮你劝劝看。走,回去了,明天一大早还有课。”那个冷冰冰的女学生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源博雅咂了咂嘴,站起身叫店员过来结了账。

 

从酒馆出来时时间还早,天刚擦黑,华灯初上。顺着人行道走过两个街口,离晴明的家已不远了。转过一个弯儿,伴随着翻涌的香气,售卖关东煮的摊子出现在路灯下。

“哟,”博雅上前两步,掀开帘子,隔着袅袅烟气同老板打招呼,“老规矩。”

“你还真是喜欢这个啊。”安倍晴明站外头等他,有些无奈。

源博雅接过纸碗,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掀起帘子出来,含混不清地说是啊。

“那也不多要点,每次就点一串牛肉丸,才两个丸子——”晴明话没说完,只见源博雅突然站住脚,他来不及问怎么了,后者就又猛然回神,向前疾跑几步,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某个过路人的手臂。

这一抓似乎用尽了他的力量与勇气,那路人一转过身来,他立刻就泄了气一般,讪讪地松了手。

“果然没认错……大天狗,”黑发青年抓了抓头发,“好久不见了。”

被称作大天狗的年轻男人脸上的惊讶之色很快消退,他微眯起眼,手臂一摆,狠狠甩开源博雅的手,“的确很久不见了,博雅。”

大天狗说完这一句就不再说话,源博雅踌躇了半天,见对方面上渐渐露出几分不耐烦,鬼使神差般将左手上那不知不觉已被捏变形了的纸碗递过去:“你要吃吗?”

晴明在后边看着,心道源博雅方才喝高了不成,这是在搞什么鬼——那碗里就孤零零一串牛肉丸,总计两个丸子,上边那个还被他咬了一口,不伦不类挂在竹签上——将自己吃剩的给别人,也太失礼了。

出人意料的是那青年虽神色冷淡,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只垂着眼,推开源博雅的手说不用了。

源博雅不知为何傻愣在那儿,对方也不说话,两人杵在人流里,面对面沉默。

大天狗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见不远处交通信号灯改了颜色,他索性绕过博雅,径直朝前走去。源博雅见他要走,想伸手抓他,又没抓住,情急之下,自见面起就藏在心里的问题脱口而出:“等等,大天狗!你还在唱歌吗?”

“与你有什么关系?”这问题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大天狗面上的不耐倏然消失。他抱起双臂,展露出与之前全然不同的锋利到近乎咄咄逼人的神色,诘问道。他走到了交通信号灯附近,赤红的光泼洒在脸上,与忽明忽暗的车灯一齐,将那神情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嘲讽与讥笑的意味。

“我可不像你那么没用,说放弃就能放弃。博雅。”

灯忽地跳成绿色,大天狗不再搭理这久别重逢的也不知还能不能称作朋友的家伙,也不看他怔愣的神情,只将手插进衣兜,转身归入人潮,踏着斑马线径自走了。

 

雪女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昏暗夜色下的人群中分辨出了自己的同伴。

“怎么了,这么久才过来。”她站在原地等对方走近。

大天狗抬起头望了一眼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大衣好像薄了些,深秋渐凉的夜风竟令他不自觉缩了下脖子。他闭上眼,又睁开,最后哈了口气,似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没什么,走慢了点儿。”

雪女瞥了他一眼,维持着惯有的沉默,只伸出手,将拎了半天的琴袋递给对方。

“走吧。”

 

 

 

“早上好~”

“早上好。”源博雅打着呵欠,将包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端起杯子去茶水间泡咖啡。

“博雅老师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八百比丘尼坐在软椅上,捧着红茶笑眯眯地问,“昨晚没休息好?”

源博雅点点头。这时候茶水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安倍晴明端着杯子走进来,和两位同事打招呼。

“啊,晴明老师,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安倍晴明弯着腰接热水:“雪女的事?说实话,太为难我了。”

“是么。但是啊,那孩子的的确确是个好苗子。这次的声乐比赛很受重视,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机会,不去的话,可惜了呢。”勺子撞在杯壁上叮叮的响,红茶上热气盘旋,女人呵了一口气,把它吹散。

这些话晴明其实早就同雪女说过不止一遍,但雪女就像块无法融化的坚冰,任他费尽口舌,依然不为所动。

“真有这么厉害?”博雅挑眉,“待会儿我见识见识。” 

“正好下节就是我的课,晚点见。”他低头看一眼腕表,将杯子清洗干净,拉开门出去了。

 

供高一年级使用的音乐教室采光良好,整个教室被照得透亮。博雅坐在教室右前方的钢琴凳上,下边有嘤嘤嗡嗡的说话声,他掏出高中音乐教材,屈起指节敲敲琴盖,周遭立刻安静了。

“很好,上节课讲到哪儿了,民间歌谣?算了管他的,翻到第二部分。”

源博雅是新来不久的音乐老师,不知是不是太过年轻,授课不拘一格,跳脱随性。

“《樱花》和《北国之春》学过了,接下来……我看看,”他把书搁在谱架上,翻过一页,忽然眨了眨眼,神情软化,“是《故乡》啊,真令人怀念。”

他试了试音,就弹奏起来。

男人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这样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舞动可谓十成十的赏心悦目。博雅似乎早已将乐谱烂熟于心,摊着教材,却没瞄一眼,低着头垂着眼睑,动作流畅地敲出一个个音符。曲子很短,很快就弹完了一遍。

“《故乡》是非常典型的日本民谣……”源博雅照本宣科,将书上的文字读了一遍,“总之,嗯……雪女同学,你起来唱唱看。我给你伴奏。”他也不在乎这样是否太过突兀,啪啦一声合上教材,把它扔到一边儿,盯着教室角落里少女雪白的发顶,挑了挑嘴角。

雪女慢吞吞站起来,不出声,面无表情。

“不会?”

“不,我会。常常听人唱。”雪女皱了皱眉毛,很不开心似的,“请开始伴奏吧。”

“追兔子玩的那座山,钓鱼玩的那条溪——”

雪女一开口,博雅就明白了为何晴明坚持要雪女去,她的声音条件的确优越,尽管冰冷,却更为清丽而优美。民谣调子缓和,听不出爆发力如何,但想必也不会差。

“现在还是频频梦见,不能忘怀的故乡。”

钢琴叮叮咚咚,《故乡》对源博雅来说是最为熟悉的曲子之一,铭心刻骨,闭上眼都能弹奏。于是他闭上眼睛,循着记忆,将脑海中浮现的琴键一颗一颗敲下去,等它们弹起来,又敲下去。

“父母日子过得怎样,竹马之友是否依然……”

 

“父母日子过得怎样,竹马之友是否依然,现在过得可好。”

“狂风暴雨每每让我想起故乡——”

少年与他挤在一张琴凳上。博雅正坐,背靠钢琴,少年仰着脖子侧坐靠窗一边。他伴奏,少年唱歌。音乐教室采光良好,光线充盈整间教室,风将少年浅色的头发吹散,日光旋即附上去,纤毫毕现,浅淡又炫目。

“博雅,”少年忽然不高兴地掐断自己的歌声,眉头拧着,“吹错音了。”

博雅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嘻嘻哈哈毫无诚意地道歉:“抱歉抱歉,刚学不久还不熟练,你就原谅我吧。”

“哼。”少年拍开他的手,“过去点。”

博雅挪过去一点儿,用手肘顶了顶对方,挤眉弄眼好一会儿,没得到半个笑容,反而被冷瞪一眼,才悻悻地举起手里的口风琴讨饶。

“希望有日衣锦回归……”

“——我那青山绿水的故乡。”

他将头枕在少年肩上,缓缓吐出一口气,吹响最后一个长音。

 

“老师,老师,”雪女的声音催促博雅回神,“我可以坐下了吗?”

“啊、哦,请坐。”源博雅拍了拍自己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俯下身捡起先前抛开的教科书。 

 

 

“结果?”八百比丘尼挑起柳眉。

“结果我去的时候雪女已经走了。”博雅撇嘴,“说了放学后在教室等我……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怪不得晴明说她棘手。”

安倍晴明颇为郁闷地撩了一把垂落的耳发。

“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喔,”八百比丘尼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机会难得,不如我请两位老师喝一杯?”

三位年轻教师一起走出学校,校门边栽种的枫树整个儿红透了,风吹过来,满目赤影簌簌摇晃,沙拉沙拉响成一片。

“天气变冷了呢——”三人中唯一的女性将手插在兜里,拖长了嗓音感叹,不待另两人接话话锋又是一转,“啊啦,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些眼熟?”

岂止是有些眼熟。被放了鸽子的源博雅一眼就认出站在马路边的那人就是雪女。

雪女换掉了校服,蓝白衬衫半截扎在短裙里,腰间的皮带上垂下一截银链,鬓发被一枚形状体积都有些夸张的发饰别到耳后,露出耳垂上的银质耳钉。与平日里乖顺平凡的打扮相比,仿佛全然换了个人。

“晴明老师?”八百比丘尼看热闹不嫌事大。

晴明摇头。

“那就明天再说吧,”女教师拍了拍手作出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去喝酒好了……嗯?怎么了吗,博雅老师?”

博雅没应声。

他紧紧盯着马路对面,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一般——雪女等的人来了,那人身材瘦削,提着吉他袋,亚麻色大衣拉链只拉到胸前,露出里头深灰色的针织衫领口,薄唇抿起,容貌清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是大天狗。

“博雅老师?”

“我跟着他们看看。”跟上去的念头充斥着源博雅的大脑,他一晃神,真实想法就脱口而出。而他也真的将之付诸于行动。

八百比丘尼有点儿讶异,看着博雅的背影,犹豫了一霎,拽着安倍晴明跟了上去。

 

源博雅在一家酒吧面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看上去颇有人气的酒吧,外墙满是涂鸦,店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特供和折扣项目,霓虹灯招牌彩光流转,站在门外几乎都能感受到里头几近沸腾的狂热气氛。雪女和大天狗就是进了这里。

三人穿着格格不入的职业装束进了酒吧,八百比丘尼比另外两位男性更放得开,将外套脱了往小臂上一搭,坐到吧台前,熟门熟路的点了酒——包括博雅和晴明的份。

“来,”她将酒推到两人面前,“这就算请过了。”

酒吧里非常吵闹,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源博雅端起那杯酒,小口小口地啜饮。他心里存着事儿,不知不觉,很快就喝完了,于是又点了一杯相同的。这一杯去了一半的时候,酒吧里忽然安静下来,不是死寂,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压抑着什么、期待着什么的静默。

“到了驻唱乐队上场的时间了啊,”八百比丘尼晃了晃酒杯,“这家的驻唱叫什么呢……嗯……”

灯光聚焦舞台,表演者们陆续进场。四周开始响起细微的尖叫。

“啊,想起来了!”

面上绘着四道黑纹的男人走在最前头,雪女跟在他身后,然后是黑发红裙的美艳女子。大天狗走在最后,为了舞台效果他应是化了妆,眼尾被深色眼影加长,末端斜挑,似要飞入鬓角,颊边点了颗黑色倒五角星,手上缠着皮绳,脖子上也挂着长长的金属链子,末端坠着个什么,源博雅眯起眼,也没能看仔细。

“是叫八岐来着。”一声响亮的鼓点拉开了表演的序幕,八百比丘尼的声音被吞没了。

尖叫欢呼四起,灯光颤动、变幻、游移,酒吧里安静蛰伏的夜行动物们苏醒了,扭动身体,挥舞手臂,高举着酒杯狂欢起来。源博雅站在他们中间,被缤纷的彩灯照得晕眩,手足无措,像伐木人迷了路,误闯进野兽狂欢的森林。

台上伴奏的声音越来越响,雪女捧着麦克风,身体微晃,默默打着节拍。台下源博雅却在混乱中被人踩了一脚,他低头去看,发觉什么也看不清,目光重回舞台,四人分工一目了然,主唱吉他手贝斯手鼓手,最常规的配置。

忽然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都远去了,源博雅立在人群中,半张着嘴,什么也听不见。他不觉得热,汗水却滴滴答答顺着脊背流淌,但也不觉得冷。

“大天狗……”

雪女的声音开始向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攀升,大天狗捏着拨片一个扫弦,歌声与乐声一齐冲到最高点,像一点火星落入油锅,整个锅顿时被点爆,每一颗油珠都在翻滚,在惊呼,在爆鸣声中熊熊燃烧。

源博雅却听不见。他被冲击性的事实砸了满脸,刹那间所有感官都被视觉侵占,而那昏暗的视野中,只有一双手,一双漂亮的修长的,捏着吉他拨片的手。

为什么?

他张嘴,喉咙干哑,发不出声。

你不是主唱?

 

——到那个时候我就是世界第一的吉他手,你是世界第一的主唱!

——不对。我是世界第一的主唱,博雅你这家伙,是给世界第一的主唱弹琴作曲的。

 

 

舞台灯停下旋转,台上大灯依次熄灭,舞池边沿灯火重燃。歌声消弭,欢呼、口哨、尖叫声响彻狭小空间。四下昏暗,源博雅两眼一抹黑,被安倍晴明拽着在人群缝隙里穿行,艰难地出了门,喘一大口气,发觉八百比丘尼立在门边,不似他们头昏脑胀、狼狈不堪,女人笑吟吟的,一派从容。

晴明看了眼时间说该打道回府,又说先送八百比丘尼回家,后者不让他送,两人口头辩驳几句,源博雅仍是愣愣的,盯着地面半晌,冒出一句你们先回去。

他靠在门边看酒吧招牌,霓虹灯闪得人眼睛疼,于是将手搭在额际,遮一点儿光。

他又把手放下来。

然后依旧紧盯着彩灯,盯到眼睛受不了,就捂住脸,垂着头蹲下身去。

 

大天狗和三尾荒川道了再见,看雪女也要走,从吉他袋子里翻出几张乐谱,塞到她手里,说是新写的曲,叫她先练练看。

雪女捏着纸,借昏暗的灯光匆匆扫几眼,点点头,转身要走,又想起忘了拿书包,转过脸,却正好看见大天狗垂着眼睑,视线低斜,很疲累的样子。循着他眼神看过去只望见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和几块斑驳的影。大天狗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后退半步,脸一侧,沉入阴影。

他把包递给雪女,雪女想问他是否还好,又想起他们并不是多么亲密,皆是冷淡的人,平日里一句问候都惫懒,仿佛厚厚一层冰裹在外头,她无力、亦无心去砸。于是提着包,道谢,然后拿着谱子走了。

大天狗兀自在角落里立了一会儿,终于背起吉他。门锁发出咔哒一声,他又拽了拽把手。

穿过细长的走廊,从后门到外头,还得穿过狭窄的巷子,绕回前头,才能回到街上。他垂着头走得漫不经心,一路不知踢了几块小石子儿,走到巷口,刚迈出一步,脚下触感不对,心知是踩到人了。他刚准备道歉,嘴一张,那团蹲在小黑板后头的影子就倏地立了起来,光线昏暗,也够大天狗看清轮廓,于是又合拢嘴,将话往喉咙里一吞,冷下脸绕开这人就要走。

诶你等等,等等,源博雅单脚蹦着追上来,手伸过来,又缩回去。

他形容滑稽地追出小半条街,大天狗终于停下,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问有何贵干。

“我、大天狗,你……你吉他什么时候弹得这么好了?”源博雅吞吞吐吐半天问出这么一句,见大天狗不说话,神色愈发冷淡,知道这句是废话,只能凭白消耗对方为数不多的耐心,于是咬牙又问,“为什么不唱歌了?”

“为什么一定要唱?”

大天狗却极快速地反问,仿佛早知他要问这事,心中已备好了答案似的。他拽了一把吉他带子,将它背得紧紧的,背挺得笔直。

“可是,以前……”

“以前?”大天狗又极快速地接口,“放弃了的你来和我谈以前?”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正听笑话。今夜为了演出,他妆画得极浓,眉峰上挑,眼尾锋利,唇色也涂得深,面颊上那颗倒五星似乎也成了一柄利刃,眸光极亮,咄咄逼人:“你太可笑了,源博雅。”

“对了,遇到你也算正好,”他从琴袋里抽出一支口风琴,抛给博雅,“这个还你。”

口风琴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闪亮的银色光芒,源博雅握着它,有点茫然,想说不是的又想问为何把口琴还他,想问这举动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结果一句也没问出来,他靠在路灯下看大天狗走入一片影,再走到路灯下,又走进影子里。青年在光影里穿梭,背始终挺得笔直,吉他袋挂在上头,夜里看着,乌黑的一大块。

大天狗说得对。源博雅凑近口琴,轻轻吹了一下,气息不足,细弱的声音刚飞出半截就断了。他想,他的确是放弃了。

 

他趴着睡着了。

 

睡着睡着,忽而听到不成调的曲子,或许连曲子也不算,破碎凌乱的几个音,似是某首熟悉的歌谣,但似乎又偏离太远。醒过来,发觉自己趴在钢琴盖上,手臂下方被压出红艳艳一大片。

少年倚在窗边,修长的手指把弄着口风琴。这东西真难玩,他抱怨。

拿来。博雅以一种亲昵的姿态将它接过来,熟稔地吹了一首民谣。

喂,我刚刚吹过耶,少年皱眉。脏死了。

我都不嫌弃,你还在意这个?博雅笑嘻嘻地问,他抛着口风琴,一边抛一边道,大天狗学不会没关系,我会不就好了,你想听什么我吹给你听啊。

你啊,唱歌就好了。

他眯着眼笑,将口风琴放进衣兜,拿过靠在墙边的吉他,轻轻拨动琴弦。

 

 

“唔……”博雅醒过来,发觉自己竟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应是昨天喝了酒的关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阵一阵疼,像是有看不见的小人站在头上,拿锤子一下一下的敲——天知道八百比丘尼请的那杯酒到底有多烈。

偏生女教师端着马克杯路过,看他这模样,弯着眼调笑博雅老师酒量可真是不行。源博雅苦着脸打发了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衣兜,口风琴在里头,冰冷的,硬邦邦的,笔直地戳在那里,提醒他昨晚的某些事情并不是喝多了不慎做的一场梦。

 

雪女最后还是拒绝了比赛邀请。

晴明在办公室抱怨几句,最终不得已抓了别的学生来凑数,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源博雅却总在意这少女,因为深知她是一条线,后头系着大天狗。他上课时叫雪女起来唱过几次,一时觉得这女学生确实有天赋,一时又觉得以前的大天狗更胜一筹。

他甚至悄悄跟过雪女一段时日,以为能再见到大天狗。不是不知道大天狗还他口风琴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能再见一次、再看一眼也是好的——偏偏后来来接雪女的都是乐队里另外两人。也去酒吧看过,却被告知八岐不是长期驻唱乐队,而是在城市里四处演出,随心所欲,神出鬼没。

大天狗仿佛一滴水,落进汪洋里,就此消匿了行踪。

 

源博雅似一条鱼,在海洋里乱蹿。偏巧撞上了那滴水。

 

那一刻他正蹲在便利店货架下头扒拉一罐啤酒,他喜爱的牌子,只剩这一罐,遗落在极深处,伸长手探了好半晌才取了出来。灰头土脸,刚准备抬头,就见面前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短筒马丁靴,墨蓝色的牛仔裤,再往上是一点儿深灰色衣角。

“麻烦让……啧。”

博雅看请眼前人是谁时对方亦认出了他,拎着购物篮转身就走。博雅追上去,大天狗绷着脸走得很快,博雅跑出几步想起自己的篮子没拿,反身拿起来再追,大天狗已在收银处结账了。

便利店不大,人流量也小,没什么人,于是博雅排在大天狗后头,想说话,大天狗却极认真地盯着那一篮子东西,一副闲人勿扰的模样。他仗着个子高,瞥了一眼购物篮里的东西,很大一篮子,满满当当,却尽是速食食品、面包、水一类。

收银员报了价格,大天狗从钱包里抽出纸币递过去,看着金额又摸出几个硬币。收银员点了点,还差500日元,大天狗又翻了一遍钱包,似乎是确认了自己钱没带够的事实,便拿出一袋面包说那这个不要了。这应是极尴尬的,他却没有半分畏缩难堪,声音也清朗。他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自信,因此做什么都仿若理所应当。

“不用了,”源博雅从后头伸手过去,手心躺着一枚500日元硬币,“我这儿有。”

大天狗瞪他一眼,到底没拒绝,博雅结完账出来后他在门口等着,很不高兴地说我会还你的。

他提着两大袋东西,装水的那一袋明显太沉,往下直坠,水瓶的形状透过塑料袋凸出来。源博雅看他手指头都被勒红了,叹口气,伸手欲接,大天狗却侧了侧身子躲开。

“给我,”博雅手仍伸在那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仿佛自重逢以来那个在大天狗面前手足无措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现在是吉他手吧,给我,”对方不动,他亦不动,只重复,“手指受伤了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事。”

对方终于意识到拗不过他,不甘不愿把装水的那袋给了他,轻的那袋子依旧自己攥着。

“走吧。”博雅轻声说。

 

一路沉默。大天狗不说话,博雅也不主动挑起话题。

很快到了公寓,他跟着大天狗上楼,看大天狗开门进屋,没穿拖鞋,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于是也学着他脱了鞋,拎着袋子跟进去。六叠一间的狭窄民居,房间一角满是散落的乐谱,笔掉在桌角,除此之外都整整齐齐。

扔那儿吧。大天狗随手指指屋角,进了一趟里屋出来,手摊到博雅面前,掌心一枚500日元硬币,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大天狗,博雅不接,深深地看着他,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哪样?大天狗挑眉。

博雅抿着嘴和他僵持,大天狗没开灯,他直挺挺杵在那儿,窗外一点儿薄光落在脸上,剑眉星目,沉默无语,像一尊俊美却顽固的雕像。

大天狗沉下脸,索性不理睬这男人。他啪一下摁亮了灯,脱去外套和袜子,赤足在屋里走来走去,自顾自整理东西。裸足踩在地板上发出极细微的近乎不存在的声响,黑色毛衣包裹着他,高领的,覆盖到喉结位置,愈发衬出脖颈颀长,线条纤细,好似只曲线优雅美丽的黑色大型猫科动物,在屋内无声跳跃。

主人不理会,博雅就自顾自放下东西,坐在榻榻米上,拣了乐谱来看。他自信与大天狗相熟,熟到剑拔弩张、彼此对峙也不会陷入尴尬。

大天狗将东西分类放置,易坏的冻入冰箱,瓶装水和速食食品搁到橱柜里,忙忙碌碌好一阵,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不速之客。出来一眼看到博雅捏着乐谱在看,登时横眉怒目,上来就要夺乐谱。

“你看什么看!”

“诶,别急!别抢,这里这里,”博雅抖抖乐谱,“这个地方有点问题。”

大天狗似乎不高兴极了,冷着脸,硬邦邦道:“还轮不到你来挑我毛病。”但他到底还是博雅熟知的那个他,不出博雅所料,稍作迟疑后还是咬着嘴唇,不情不愿追问了一句哪里不对。

“我弹给你听。”

博雅拿过架子上的民谣吉他,也没用拨片,手指轻轻扫了两下弦,照着曲谱弹起来。

是寻常的曲子,调子有起有伏,高潮部分应是很激昂的,但博雅弹得又轻又快,不像弹吉他,像在钢琴上敲一首小星星,愉快而活泼,像泉水叮咚,像风铃,像惊鹿,像廊下一阵青草味的风。

他垂眼看谱子,刘海落下来,发梢一颤一颤,边弹边跟着哼唱,眉毛弯弯,眼睫也是弯的,唇角往里微微凹陷,恍惚间凑成半片笑容。

大天狗一时有些怔怔的。

“这一小节有点突兀,”突然听到指节敲击琴身,哒哒哒哒,源博雅打着拍子,“听出来了吗?”

他又弹了一遍这段,大天狗敛眉,口里轻声哼唱,似乎真的陷入思考。博雅在一旁,凝视着他的侧脸,禁不住想从前。

从前,从前什么样?也这样。凑在一块儿谈论音乐,分享一副耳机,听同一张碟,源博雅奏大天狗唱,从前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在开阔的天台上,风将声音带向整个校园,他们就乘在风上,说音乐,说梦想说未来,也说爱。而现在在阴冷的小公寓里,房间狭窄,甚至容不下一双展开的翅膀。

从前亲密无间,现在关系已跌到冰点以下。从前和现在到底不是一模一样。

“我觉得这里没问题,”大天狗忽然得出结论,“这个高音能够展现雪女的声音特质,女声唱这儿不会突兀。”

雪女是主唱,你连这点都搞不清楚么。声音里带着些微讥讽。

是啊,博雅叹口气,在我这里,你才是主唱。

源博雅少年时候心里怎么想都浮在脸上,听到这话,大天狗第一反应是拧眉看他,只见男人眉毛依然弯弯的,睫毛也弯弯,唇角始终向内凹陷一点儿,和先前毫无区别,一下子看过去,竟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哭。

大天狗恍然,博雅早不是少年时候了,他自个儿也不是。

于是他硬下心肠,压着嗓子,冷笑着问,事到如今说这些不觉得没意义吗。

又说:“我的乐队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的乐队,但这些都与你这个放弃音乐的弱者无关了,博雅。”

源博雅似乎被刺扎到,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指尖不受控制地滑过琴弦,丁零当啷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好一会儿,手腕翻过来,强行将这动作变成看表,然后起身说太晚了该告辞了。

他下楼,走远了又回头,见大天狗住的那间亮着白晃晃的灯,窗帘合着,却没完全合拢,中间一道不宽不窄的缝,似乎有道人影立在后头,又似乎没有。他着魔一般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轻轻摩挲着隐隐作痛的指腹,想,有没有都没区别,就像坏死的伤口,长长一道疤,裹层绷带和裸露在外头有甚区别,不过是看着没那么痛罢了。

 

电话响起来。

喂,他接通电话,嗓音低柔,神乐啊,我还有一会儿,你先吃吧。

 

 

源博雅少年时是校园里鼎鼎有名的人物,人缘好,爱笑,会弹吉他和钢琴,还有夺人眼球的红色眼眸和英俊帅气的面容,这样的男孩子,是极受欢迎的。

大天狗不及他,虽然也是容貌出色的少年,成绩亦优秀,但脾气高傲,像是带着刺的植物,不屑与旁人为伍,无端生出些高岭之花的意味。

本来没交集的,虽在一个班,却是两条并驾齐驱的平行线,连对方的衣角都擦不到。

直到某月某日某堂课上,老师随手点了大天狗和博雅起来,叫博雅弹琴,大天狗唱歌,唱书上短短的民谣。大天狗一开口,钢琴后头的博雅就有些懵,他呆呆地敲着琴键,耳畔全是少年清越的嗓音,按错了一个音也没发觉,末了起身,和大天狗对视一眼,在后者浅蓝色的眼里看到自己愣愣的表情,突然忍不住笑了。

大天狗不明所以,许是觉得这人好玩儿,于是将头发往耳后撩了撩,抿着嘴露出极浅的昙花一现的微笑来。

下课后博雅就冲到对方面前,往他课桌上一趴。

“我是源博雅!”

大天狗穿着白衬衫,外头套着米色的毛线背心,背挺得笔直,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瞳色浅浅的像一汪水,他想了一下,说,嗯,我是大天狗,请多指教。

平行线拐了个弯儿,交叠在一块儿。

两人仿佛是天生的志趣相投,喜欢同一个歌手,同一首曲子,乃至同样的杂志和同样的电视节目。源博雅拉着大天狗和他一齐组乐队,大天狗说两个人叫什么乐队,充其量算个组合,但源博雅喜欢,就由着他去了。

大天狗只会唱歌,源博雅却会许多。

大天狗吹口风琴吹得乱七八糟,钢琴也提不起兴趣,说要学吉他,博雅就笑,捏着他的手指头教他,一根弦一根弦、一个音一个音的教,他侧过脸,看见博雅被日光笼罩,唇边细细的茸毛浮在空气里,似乎成了半透明的,博雅垂眼盯着琴弦,睫毛和发梢都浮着夕阳薄红的光,嘴唇润泽,脸颊绯红。

你发什么呆,在看什么?他听到博雅问,一会儿又带着笑音,说大天狗你真好看。

看什么?

看夕阳,看琴弦,看指甲盖和掌纹,看你的眼睛,看你。你也好看。

 

他们的小组合打出一点名气是在学园祭上,博雅抱着他的吉他,大天狗抓着麦克风,他们背靠背凑在一块儿,唱一首他们都喜欢的流行歌。舞台很狭小,烟花炸开,台下的欢呼声都被掩盖,大天狗看着满天花火,心头泛起莫名的滋味,是酸涩,又有点欣喜。

他眨了眨眼,抓住伴奏的间隙,将麦克风移开一点儿,用肩膀撞了撞博雅。

“喂,博雅,我们一起去参加比赛吧。一起成为世界第一的音乐组合。”

烟花次第炸开,天空中那么吵闹,台下也那么吵闹,与之相比,他声音那么小,不知怎地,源博雅却听见了。少年指尖一动,流泻出一连串音符,然后转过脸挤挤眼睛,说好啊,说定了。声音也不大,大天狗却听得一清二楚,咬字、气音都听得清晰明了,仿佛博雅是凑在他耳边许了诺言。

 

然后源博雅失约了。

 

 

大天狗撕下一张纸,在上边涂写,胡乱记下脑海中不成篇章的曲调。八岐乐队的曲子多是请人创作,但他也常常试着作一些,偶尔得了好的,也能拿出来唱。

没人帮他弹吉他,他就自己弹,没人帮他作曲,他就自己学着作,这些年来一直这样,也能够过得很好。

与博雅断了联系后,他一直在想,想了许多年,终于想明白,他和博雅不是平行线,亦不是叠合的两根线,而是交叉的,交叉的线过了交叉点,短暂相聚短暂欢喜过后,就该回归正轨,分道扬镳各自前行,然后互不相干。就像学园祭上并肩看的花火,开完了,热闹完了,就是满天空落落的寂寥。

他又修改增删好一会儿,看了眼时间,发现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小时,算了算工作的时间,心知睡不了多久,索性不去床上,将纸折起来塞进抽屉,揉揉眼,往桌上一伏,就这么睡了。

 

 

第二天一早,源博雅就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八百比丘尼拿着教案从背后走过,一眼瞄到网页上硕大的LOGO,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倒退回来:“博雅老师对八岐乐队有兴趣?这么一说,晴明老师好像和我提过这事。”

“那,要不要看看这个?”她眯着眼笑,递过来一张表格。

是张比赛流程表,上边列了大大小小数十上百只乐队的名字,有的队伍名气颇大,连一直在音乐圈边缘晃荡的博雅也有所耳闻。比赛似乎已进行了一半,密密匝匝的队伍名被划去了一半左右,八百比丘尼指了指一处日期标着后天的,说是南部区域八分之一决赛,八岐会出场。

他们本来就有基础,也有些固定粉丝,八百比丘尼解释道,是打算通过这次比赛彻底打响名头。

源博雅捏着那张表看了许久,八百比丘尼悄悄走开了也没察觉。第二日又接到女人发来的比赛场地的信息,比赛日选在周末,或许大天狗不会乐意看到他,他想,但既然知道了,总得去看一眼。

他去看了比赛。这场八岐表现得很优秀,比他第一次在酒吧里看到的演出还要出色几分,顺顺当当挤进四分之一决赛。

台下有许多举着八岐牌子的,似乎是铁杆粉,博雅看看他们,又看看台上熟稔地拨着琴弦的大天狗,忽然意识到台上和台下的距离分外遥远,远得像中间横亘着一道长河,水波泛滥,他渡不过去。那河流不仅是被分割的空间,还有逝去的光阴,分歧的道路。他在河这边遥遥望着,觉得大天狗很好,八岐也很好,大天狗的梦想说不定真的会实现,这就很好,他渡不过河也无妨,已经很好了。

周一回学校,八百又凑过来,塞一张四分之一决赛的票给他,详细说了时间地点,问八百哪儿来的,女人只是笑,故作神秘地眨眼。于是打着不浪费的旗号,他又去看四分之一决赛。

这场八岐表现却很糟。

节奏有点乱,也没唱原创歌曲,尽是些听烂了的经典流行曲。但凭借着之前优秀的表现和不错的粉丝基础,八岐还是勉勉强强挤进了南部片区决赛。

第二天八百比丘尼看他神思不属,问他:“很在意?”

博雅点头,她就笑,说他们的确出了点问题,写曲子的人猝不及防被挖走了,老曲子前边的比赛唱过了,别人的唱不好,新曲又被作曲人带走,大天狗自己写的曲子虽然也还不错,但是想要在大型比赛里一鸣惊人,还差了些火候。

博雅第一反应是大天狗怎么办,突地又觉出不对:“你怎么知道这些?”

“嘘,”八百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勾起嘴角,“我和他们的投资人有点交情。”

 

博雅心里藏着事,待不住,看着下午没课,干脆请了假溜了。

 

他先绕路去晴明家附近等了许久,等到大概四五点,关东煮摊子的老板姗姗来迟。买了关东煮,又循着记忆去找大天狗住的公寓,老城区的民居破破烂烂,巷子又多又密,他在里头饶了好几圈儿才找着目的地。

于是上楼,一手提着关东煮,一手敲门。

谁?大天狗问,博雅说是我,里头就不出声了。

博雅脾气急,这时候却十足冷静,他将关东煮袋子挂在门把手上,靠在门上,点一根烟,也不吸,就让它在指间燃着。

“以前……那次是神乐——我妹妹在外地出了车祸,走得仓促,也联系不上你,后来家里要我留在北边,”他叹口气,“等大学毕业了,回这边、回学校工作,就是想着说不定还能再遇见。”

“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从前我总觉得你比我有毅力,能追着一个目标一直走下去,现在看来,我没想错。”他短促地笑一声,似乎又觉得不好笑,笑影还未出现就消弭了。

香烟已烧了一部分,长长一段烟灰落到地上,撞成碎渣。

源博雅沉默地看着那根烟烧尽,大天狗没说话,仿佛真的不在屋里,他也不强求回应,待烟烧完了,将烟头往地上一杵,碾灭了,才哑着嗓子,又说:“当初是我不对,你生气是当然的,我也不求原谅,但是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就告诉我,直说,我能做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做。”

说完他活动几下腿,掐着半截烟屁股走了。

大天狗在里头不出声,其实一直坐在门边上,博雅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但恨不得一个字儿没听见。

外面终于没了动静,他在地板上坐得双腿发麻,浑身冰冷,终于起身打开门,外头空无一人,只有袅袅的烟味儿残余。关东煮悬在门上,他取下来,关了门,从纸碗边上抽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揉成一团,又走到垃圾桶边上,想把满满一碗东西处理掉,忽地犹豫,踟蹰半晌,最终放回到桌上。

他举起一串竹轮,盯着它:“我不知道神乐是谁,不知道你有妹妹,不知道你为什么走,这关我什么事?”他一口咬掉半根竹轮,发狠一般死命咀嚼着,将它撕裂、嚼碎,咕咚一声咽下喉咙。

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吃掉剩下半根,对着那根空荡荡的竹签,质问它,谁管你那么多?谁要你帮忙?

他丢掉竹签,拿出一串牛肉丸,关东煮其实早冷了,油在表面凝了薄薄一层,看起来着实倒胃口,大天狗却恍若不觉,瞪着那串牛肉丸,吃掉一个,嚼半天也咽不下去,于是又瞪着剩下那个,瞪到眼酸,似乎快流泪了,才静静地抹了把脸。

“……太咸了。”

 

博雅请了一天假在家中等,一整天都盯着手机,仿佛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这奇怪举动甚至引起了神乐的注意,只得找个借口把小姑娘糊弄过去。但一天过了,又一天,他等的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来。

 

又过了半周,八岐在南部决赛里落败,但好在一个片区有两支队伍能出线,后头还有全国准决赛,仿佛还有机会。

源博雅在现场受了影响,和八岐的粉丝们一样,没精打采地上班,周一他课又少,于是蔫嗒嗒趴在办公桌上,像株霜打过的茄子。

“源老师。”忽然有人叫他,但因为很少被人用姓称呼,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又叫,“源老师,源博雅老师。”猛地直起身子,面前站的居然是最不可能来找他的人——雪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捏着一张淡蓝色的便笺。

少女脸上毫无波澜,心里头难免有点儿踌躇。

她性格冷淡,大天狗也是,都是裹着冰雪过活的人。于是一直认为他们只能在舞台上当合作者,下了台就该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最近大天狗的状态很不对,她表面再冷漠,终究是心地柔软的豆蔻少女,不愿看着大天狗把自己封在冰层里冻死,有人告诉她来找源博雅,思前想后,还是来了。

“这个,”她把便笺贴到源博雅桌前,上头一行小字,写着某某路某KTV某房间,“黑晴……八百老师说给你。我们练习的地方。”言简意赅,也不赘述,说完就走。

 

源博雅是行动派,当天下午的课上完了,就偷偷溜出来,照着便笺一路找过去。

 

服务生领他去包间,是走廊尽头的一小间,他推门进去,里面安安静静,全无KTV嘈杂喧闹的气氛,旋转灯也没开,只亮着一盏壁灯,大天狗埋头坐在桌前,握着笔在纸上涂涂改改。

“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博雅知道从大天狗嘴里听不见什么好话,不等他开口就打断,问你在改曲子吗,凑过去看几眼谱子,哼了两遍,又说你唱来听听。

大天狗脸色不怎么好,不高兴三个字干脆写在脸上,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唱起来。他脾气不小,但不是不识好歹。

唱到三分之一,博雅就自顾自拿起一旁的吉他给他伴奏,他用眼角余光扫对方一眼,见博雅头也不抬地盯着谱子,没看他这边,才松开眉头,闭上眼,按下胸中那点儿不知是羞愧还是难堪的情绪,接着唱下去。

完了博雅就拿起笔和他讨论,说哪儿有点不和谐哪儿可以再改改。博雅说得认真,大天狗也就暂且放下曾经那点儿龃龉,听他讲,也反驳他,和他争论。大天狗听得认真,因他心里明白,博雅昨日说他有毅力,毅力人人都能有,才能却落在极少数人头上,源博雅是真正有才能的人,作曲也好弹琴也好,都比他有天赋。

他总恨博雅失约,丢下他去另一个城市,但那点恨意被时间冲刷磨平,余下的多是恨其不争的恼怒。恨博雅不守信,更恨博雅轻易放弃,就像看着人怀抱宝箱却将之沉入海底,像看着巨大的轻盈的气泡被针戳破,啪啦一下化为泡影。

 

雪女今日有社团活动,来得晚,推开KTV的门,看到两人还在,吓一跳,说都八点了你们还不去吃饭,源博雅摸摸肚子,这才想起吃晚餐,于是拖着大天狗出去吃饭,大天狗不动,他就死命拽,总算把人拽出门。

KTV外头是条普通的小街,开着拉面馆,也有寿司店和卖乌冬面的铺面。源博雅却都没去,嗅到白萝卜的香气,眼睛一亮,径直冲向边上的关东煮摊子。

“哎呀——”他坐在木头凳子上伸个懒腰,“好久没这样了,以前也是这样子的,在KTV练完歌就出来吃关东煮,真是怀念啊。”

大天狗咬着嘴唇不接话。

源博雅也不在意,递一串牛肉丸子给他:“要牛肉丸吗?”

“不要。”怕拒绝得不够彻底,又说,“我早就不吃那个了。”

博雅却装作没听见,强行往他纸碗里塞了个丸子,自己津津有味地啃下头那个:“吃一个吧,一串两个,刚好一人一个。”

“以前你也这么说的,没点新意。”大天狗咕哝,说完就后悔,源博雅总说以前,他却不能跟着说,他早决定不提从前了。何况这样的话那家伙听了会怎么想,会自作多情将这话看成同他和好的讯号么?

是么,博雅只笑,我都没注意。

大天狗接了他的话,心里正懊恼,顾不得那么多,装出一副埋头苦吃的模样,半个牛肉丸子下肚又意识到不好,这玩意儿也是不该吃的。

一串两个的牛肉丸子,他们以前常买来吃。博雅没说错,也是从KTV练习了出来,饥肠辘辘,就凑到小摊面前,点一碗白萝卜海带豆皮,再要一串牛肉丸,手头宽裕就加两个白煮蛋。都是学生,零花钱少,全攒着买设备和碟,还要支付KTV的费用,又都处在成长期,馋肉,只能买也只买得起一串牛肉丸,分着吃。

一串两个刚好一人一个,是博雅同他分享一串丸子时的说辞,带着点隐晦的自我安慰的意味。

吃完了就回家,途中躲在路边的树荫下接吻,能嗅到博雅身上混杂的关东煮香气和KTV里无端染上的烟味儿,唇齿相交,也是白萝卜和牛肉的味道,现在想来觉得又青涩又好笑,但那时候,别说白萝卜,分着喝的同一瓶矿泉水都是甜丝丝的。

独居后大天狗自己也煮过关东煮,不知是盐放多了还是白萝卜买错了种类,嚼着嚼着嘴里发苦,不是滋味。就再没煮过。

现在他坐在关东煮摊子上,锅里冒出的白萝卜香味儿伴随着湿漉漉的热气熏了满头满脸,碗里添了许多从前舍不得点的东西,鱼豆腐花枝丸龙虾球鳕鱼卷,哪个不比牛肉丸精致好吃,嘴里嚼的也是牛肉,想念的却还是从前那串,分着吃,只能吃一颗丸子的那串。

大天狗?博雅隔着腾腾热气叫他,见他抬头看过来,就笑,挠挠头发,也不说叫他做什么,只一个劲儿笑,嘿嘿。

傻瓜。大天狗在心里怒骂,低头继续吃,看到碗底剩下半个牛肉丸子,想了半天还是戳起来吃了,心里默念不能浪费。

 

 

源博雅后头又去了两三次,帮着改好了曲。

 

全国准决赛前两日八百比丘尼又笑眯眯地给他送票,他没收,因为大天狗给了一张,尽管是冷冰冰丢到他面前,仿佛极嫌弃的,但既然大天狗给了,就不必再要别人的。见他拒绝,八百比丘尼也只是笑,一句话不问,盯着他看,仿佛早看穿了什么,看得源博雅整个人都有点儿讪讪的。

尽管地下乐队的盛会不为寻常人所知,全国范围的比赛到底不同凡响,源博雅下了电车,到场馆时被吓了一跳,很大的场地,布置得也用心,人来人往,仿佛和先前的片区决赛不是一个等级的。

这场八岐表现不错,为了迎合曲风,大天狗换了电吉他,弹起来激昂有力,雪女的声音完全铺展开,华丽又清冷,加上架子鼓和贝斯的默契配合,整个场馆仿佛都被震住了,称得上一句精彩。

于是顺利跻身总决赛。源博雅看了后续比赛安排,另一只晋级的是有名的老牌乐队,八岐在粉丝上没什么优势,名气也追不上,夺冠应是很艰难的。他自个儿在外头忧心忡忡,选手们卸了妆走出来,却都很高兴,压不住的愉悦,连大天狗和雪女这样寻常没什么表情的人也难得挂上了微笑。

因为事实上对八岐来说,能走到现在这步已是幸运了,就算下一场落败也是全国亚军,最初想要打响名气的目标已经实现。三尾拖长了嗓音,撒娇耍赖说要去喝酒庆祝,雪女不反对,荒川也同意,她就去缠着一名一身黑西装的男人,男人点头,她就欢呼一声,挽着雪女往前走。

那男人应是八百口中的投资人,源博雅远远看着,总觉得有点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他正思忖着,大天狗望见了他,几番犹豫还是走过来,嘟囔半天,才挤出一句别别扭扭的一起去喝酒吗。

“我不去了,毕竟是你们乐队的庆功酒,”源博雅望着他飞扬松快的眼角眉梢,知道他开心极了,于是也笑了,然后望着三尾荒川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推大天狗一把,“你快去。”

 

晚上他心血来潮做了寿喜锅,神乐问是要庆祝什么吗,他夹一筷子牛肉到女孩碗里,又丢进去一朵香菇,才打哈哈说没什么,单纯想吃点好的。

结果刚收拾好碗筷,就接到电话,陌生的号码,接起来对面冷冰冰的少女音,说大天狗喝醉了,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报一串地址,叫博雅去接。

博雅和神乐打了个招呼,叮嘱她早些睡,锁好门,才换了外套出门,打了出租,在酒馆门外接到喝得醉醺醺的大天狗。

荒川架着同样醉醺醺的三尾,两人脸上都浮着大团醉酒的红晕,雪女估计是没到年龄不能喝酒,看上去比在场所有人都清醒,木着一张脸冲他挥手再见。他冲司机报了大天狗公寓的地址,到了,又很吃力地把人弄上楼。

博雅上次来只在客厅待了会儿,这次把人丢到里屋床上,又四处找帕子和水,忙活完了坐下来,电灯闪了一闪,抬头一看,电线老旧得不行,泛着焦黄色。天花板、榻榻米也充满了陈旧气息,房间非常狭窄,又是木结构的屋子,楼上不时传来极重的脚步声和嬉闹声,吵得人头疼。

他坐在床边,摸了一把大天狗的额头,替他撩开湿润的额发,又忍不住抓他的手来看,手腕细瘦,握在手里像一根没有皮肉的臂骨,指头上结着厚厚的茧,不知是磨出它们的是生活还是琴弦。他叹气,心说就算这人一直将脊背绷得笔直,想来过得也不怎么好。

源博雅一番动作把大天狗闹醒了,他迷迷糊糊看到个扎马尾的人影,就开始骂,骂也骂得不完整,零零碎碎的。

“博雅你这个傻、傻瓜……”

“嗝,蠢货!”

一边骂一边打嗝。

“混……唔,混蛋!”

见他口齿不清,中间险些咬到舌头也要接着骂,源博雅哭笑不得,心知不能同醉鬼计较,连声应道:“是是是,我是傻瓜。快睡了。”又将大天狗的手塞回被窝,把被子往上拽一点儿,然后压好被角。

大天狗偏要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来打他,边打边斥责:“你知道那天我等了多久吗!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源博雅不动了,站着由他拍打,“我没来,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大天狗幅度极小的抽了一下,不知是抽噎还是打嗝,又咕哝,“没用的。你没来……我……”声音愈来愈小,后面的逐渐听不清了。

对不起的确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该错过的都错过了,该结痂的也早结痂了。博雅想,没用是没用,但总不能不说。他重新替大天狗盖好被子,一边盖一边又极低声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这屋里只一张床,他找不到地方休息,索性趴在床脚睡了。

 

蜷了一夜的下场就是第二天一早起来腰酸背痛,他作势伸个懒腰,险些扭到腰,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循着一点儿香气往外走,找到厨房,发现大天狗在灶台前守着一锅粥。青年全然不似醉酒的人,一脸清爽,看到他,没什么表情,似乎不想搭理人,却还是盛了一碗粥给他,又递过来一把勺子。

“你还会熬粥啊……哈哈。”博雅说完就发现这句又是废话,只得干笑两声掩饰尴尬。

“自己住怎么可能这点东西都不会?”大天狗半讥笑地反问一句,给自己盛了一碗,也坐到餐桌前,“吃完了就给我回去。”

“决赛的曲子定了吗?”博雅吃完了,看着他吃,冷不丁冒出一句。

“关你什么事,”大天狗习惯性刺他,末了想起还是有这人帮忙才能进决赛,于是又冷着脸补充,“……还没。”

八岐目前的处境不怎么好,应是真的拿不出曲子来。博雅想了想,从衣兜里摸出口风琴——自大天狗还给他起,就一直带在身上——先试了几个音,然后流畅地吹奏起来。由他演奏出的曲子总是别样轻快,平白多出一份欢欣一般,这样愉快的曲子,大天狗听着,脸色却渐渐变沉,眸光深深。

要不要拿这首去试试,源博雅恍若不觉,笑道,你想赢的吧。

大天狗沉默,他也不催逼,反手将口琴放在桌上,披上外套说我走了,决赛加油。

他关门出去,大天狗又在桌前坐了许久,才伸手去拿那只对方有意遗落的口风琴,亦不嫌弃这是博雅刚刚吹过的,凑到唇边轻轻吹起来。听前奏和先前博雅吹的是同一首。但大天狗到底没学会口琴,笨拙地吹了几小节,就又放下了。

这是他也是博雅最烂熟于心的曲子。

是博雅和他一起作了,一起填词,一起排练无数次的。

是曾经少年们想着要用来一鸣惊人的。

也是他一个人站在舞台上,孤零零唱过的那一首。

 

现在博雅要他将曲子拿去参加全国决赛,一场由雪女主唱的,没有博雅自己的比赛。

 

大天狗握着口琴,心想他这两日嘴上总说八岐到这一步就满足了,说不得冠军也无妨,可是瞒得过队友瞒得过黑晴明先生,到底瞒不过这人,他那点儿争强好胜的心思源博雅或许早就看穿了。

源博雅说你想赢吧。

是啊。他想赢,他有世界第一的梦想,全国第一只是通往目标的第一步,源博雅知道的。而今这个梦想里没有源博雅的名字,源博雅也是知道的。

大天狗咧了咧嘴角,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是想笑的,努力了,似乎也没笑出来。笑出来或许也挺难看。

 

 

决赛要开始了喔。第二周的某个工作日,八百比丘尼这么说着,若无其事地捎来一张决赛门票。还是上次那个大场馆,源博雅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心说有时候真佩服这女同事的神通广大。

他在下头好整以暇地准备看表演,不知道后台乱了套。

雪女坐在小沙发上,无力地靠着三尾,面色通红,是烧的。昨日雪女还毫无异样,今早集合排练时有些不对劲,一摸额头烫得吓人,中午就倒了,却死撑着不肯去医院,说好不容易走到这步,要表演完再去。

大天狗想起她前几日就有些轻微咳嗽,是有征兆的,但他们被闯入决赛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接下来又是强度颇大紧锣密鼓的练习,才导致了雪女病倒。但现在想这些没用,工作人员来后台催了几次,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咦?”源博雅看了眼台上,是准决赛落败的队伍,应是来和另一支一起争夺季军的。他又看一眼先前网络上公布的比赛安排表,最早上台的该是八岐,然后是同他们竞争冠军的老牌乐队才对,突然调换顺序,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眼看着这乐队快要唱完,下一支也该候场了,他心里愈发不安,索性从座位上溜走,绕到舞台后头,趁工作人员不注意摸进后台,找到门上贴了八岐的休息室,敲两下门,一拧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缝。

“我可以的……咳咳……”一开门就听到雪女在咳嗽。

“不是你能不能坚持,”荒川极冷静地说,“你现在的嗓子没法唱歌。”

三尾点头表示赞同,神色担忧,小心翼翼替少女换了一张退烧贴。

大天狗倚在门边,拧着眉,看样子也是十足困扰,他看一眼吉他,看一眼雪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弃赛吧。”

“我还可以——”

“你这样子没办法唱歌的,”大天狗听她嗓音沙哑粗粝,只说一句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扫她一眼,轻轻摇头,“没关系的,已经是亚军了。”虽这么说,这屋子里的人心知肚明,他们都不甘心。输了和不战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就算要落败,总该去搏一搏的——可大天狗都这么说了,谁还能再反驳呢,谁都知道他心气高,他才是那个最不甘心的。

“八岐乐队,”报幕员又来催,气势汹汹地敲门,“你们到底好了没!为了你们都改了季军赛和决赛的顺序,下一场该你们了,没法改了!”他喋喋不休地催促,大天狗听得头疼,拉开门走出去,说我们打算放弃比赛。

不料放弃一个词儿说了一半,就被人一把捂住嘴推回屋里,源博雅从外头把门一合,对报幕员赔笑:“来的来的,不用改了。马上就上场,马上就来。”说完转身开门进去,不顾报幕员在外头嘀咕八岐有这么个人吗,对着屋子里神情各异的四个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来。

“我来弹吉他,大天狗主唱。”

荒川一瞬便做出决定,也不开口,只将谱子递给他。三尾叹了口气,仿佛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死马当活马医,于是托着雪女的肩膀,让她小心躺平,然后起身掸了掸裙摆,说那走吧。大天狗先是错愕,看一眼队友,见他们似乎真的没有拒绝之意,终于放下顾忌,拿起墙边的吉他,瞅了瞅,有些粗暴地塞到博雅手里。

“你不熟悉一下谱子吗?”后台到舞台的路不长,但也不短,够他们说上几句话,三尾看源博雅夹着乐谱看也不看,到底有点儿不放心,问了一句。

“不用,”源博雅将吉他背带往肩上挎,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首曲子了。”

 

幕布落下来,又拉开。

 

大天狗立在舞台中央。明晃晃的舞台灯照得他眼睛疼,看不清身旁的队友,也看不清观众,只能看到一大片闪闪发亮的荧光棒。前奏响起来,荧光棒开始跟着挥舞,他想起从前也曾站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唱完一首相同的歌,心里忽然有些慌,握了握拳,手里没有琴,取而代之的是一杆麦克风。他已经很久没握过麦克风了,捏着金属杆,一点儿实感也没有,脚底踩得仿佛不是舞台,是棉花,是轻飘飘的云,他的心从高处坠落,要穿过这些虚无缥缈的云彩,落到深渊里去。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样的处境从前有过一次,也仅有一次。城市里的小比赛,他和源博雅一路过关斩将闯进决赛,决赛当日,等到上场前也没看见源博雅的影子,他不甘心就此退赛,就一个人上去唱,一个人面对下边无数双审视的眼,无数根闪烁的荧光棒。他依然唱得好,因为他是大天狗,是做什么都有底气做什么都自信的人——但依然被淘汰出局。大天狗至今都记得评委的话,评委说,你唱得好,可你是一个人,一个人是不能称之为乐队的。

那时候他是面皮薄的少年,站在台上,手足无措,像迷路的幼童,又羞又恼,仿佛被人剥光了扔到聚光灯下,任人品评任人嘲笑。

该唱第一句词了。他又张了张嘴。像被冲上岸的,濒死的鱼。

“一声惊响,花火绽放——”

大天狗没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源博雅在唱,他唱了这句,就靠过来,一边抱着吉他弹一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大天狗惊醒过来,高高落下的心脏没掉进深渊,噗通一声落回胸腔里。舞台灯渐暗,荧光棒的海潮在台下涌动。

他看着那些荧光棒,靠着源博雅的肩头,忽然感觉回到许多年前,他和源博雅肩抵着肩,背靠着背,在舞台上,在欢呼和尖叫里看炸了漫天的烟火,在轰隆隆的烟火声里说要一起成为世界第一的音乐组合。

海潮晃动,他在里头看见自己的脸,看见教室窗帘背后的亲吻,看见一人一颗的牛肉丸子,看见一人一只的白色耳机,看见涂得密密麻麻满是备注的乐谱,看见源博雅握着他的手写词,看见白色衬衫,看见钢琴盖,看见音乐教材,看见口风琴,看见树影婆娑十指紧扣又分开,最后它们化成一颗巨大的气泡,在潮水里翻滚,上升,破灭。

看见花火燃满天空。

“花火在夜空之中,”大天狗紧紧握住麦克风,“张开了怀抱——”

看见它们下落、熄灭,然后消亡。

和许多年前不一样,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是能够被称作乐队的,有吉他有架子鼓有贝斯,有队友在……曾经离开了的人也在。于是他闭上眼,不去看台下迷离的荧色浪潮,循着记忆深处的旋律,放声歌唱。

博雅在他旁边,他靠着男人的肩,借着那点力量,仿佛找到了支撑,不必再自个儿支着自个儿,绷了许久的肩背放松开来,弓起些许,终于不再伪装成一根笔直的折不断的钢筋。

海潮呼啸,暂停的时间再次流动,大天狗头顶盛开了许多许多年,维持着炸裂姿态,不曾湮灭不曾凋亡的虚无花火,在他松快的那一秒,终于结束了寂寥而漫长的自我燃烧,簌拉拉,兜头盖脸倾泻下来。


花火落进他眼里。



END


最后唱的歌,歌词直接用了三代目JSB的《花火》~是很好听的歌

八百认识的投资人是黑晴明

神乐出事之后博雅大半夜就被家里紧急打包带走所以没来得及和大天狗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合不合理((

这里头我自己最喜欢的其实是关东煮(¯﹃¯)


写完这个继续做毕设去......

评论(28)
热度(142)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七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