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栩

#私设,豹子成精博雅×人类贵族大天狗

#渣文笔OOC雷可能

总字数2w6……飞了三个月我总算是把土填完了(



豹尾

 

源博雅×大天狗



牛车轱辘轱辘自朱雀大街上过。

路旁百姓艳羡地看着这饰有繁复花纹的,一见便知是达官贵人才能拥有的车架。车帘半卷,能隐约看见车中男子那一袭华美的白色狩衣,然而车周有侍从相护,想要接近些仔细看,却是不能。

“大天狗殿下,罗城门就在前面了。”

“嗯。”

牛车慢悠悠停下,车中那名被称作大天狗的年轻贵族撩开了帘子,正欲下车。路旁有人禁不住探了探头,想一睹这位贵族公子的风采,不料变故陡生,突地刮起一阵怪风,牛车整个儿被掀飞出去。

好在大天狗已下了车。不知为何,这贵族面上竟扣着一张赤色的恶鬼面具,神色不明,看姿态却还算镇定。他先抚了抚被吹乱的衣摆,有些厌烦地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侍从们,随后手指按上腰间的武士刀,向前两步。

“何方妖怪,竟在京城中如此放肆?”他眯起眼凝视立于前方的妖怪。那妖怪个子矮小,也带着面具,遮住了双眼,露出稚气未褪的下半张脸,手中持一杆长枪,除却背后那一对羽翼,看起来竟是与寻常少年无异。

“……”妖怪沉默了一会儿,飞离地面,伴着一阵风,长枪一晃就要向大天狗刺来。

大天狗手指发力,武士刀寒光一闪就离了鞘,他握住刀柄,毫无畏惧地迎上枪尖。这人显然是极会用刀的,面对妖怪急速的突刺也毫不落下风,白衣翻飞,鬼面在其间若隐若现,好似活物,愈显可怖。

短兵交接之际,忽听一声喊叫,一道黑影冲入刀光剑影之中。

“让开让开!”

来人一把将大天狗搡到身后,大天狗猝不及防,连退了几步还是跌到地上。他哪里受过如此对待,顿时满腔怒火,抬头一看,无礼之徒已扑上前去,同先前那妖怪战在一块儿。他与用刀的大天狗不同,尽管身后背着一把华美长弓,却是选择赤手空拳与之拼斗,动作矫健有力,出招迅疾狠厉,很快妖怪便显出了颓势。

大天狗心中不忿,握着刀正欲起身,忽见一只黑豹踱着优雅的步子慢吞吞过来,在大天狗身前立住,抬了抬爪子,拦住了他。

犹豫的一霎那边已分出了胜负,妖怪被打得羽毛凌乱,见实在斗不过,往后一跃,脱离了战局飞走了。

“嗤。堂堂天狗一族竟也干起这等欺负人类的勾当来了。”胜利者见追不上也没去追,站在原地嗤笑两声,将手抵在唇畔,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活像只野性难驯的猫。

大天狗只觉得此举粗俗,心中嫌弃,手一撑地想要站起来,却被暴起的豹子扑倒在地。那豹子似乎对他很有兴趣,冰冷的鼻尖在他颊边擦来擦去,爪子压在他胸口,爪尖锋利,几乎勾破衣料。

“怎么,对这家伙有兴趣?”来人原本转身欲走,见到此情此景,便走过来在大天狗身边蹲下,俯视着大天狗,抽了抽鼻子。这人穿得极少,露在外边的胸腹与臂膀肌肉匀称,红黑交杂的头发被束作一根长长马尾,在脑袋后边晃荡。

大天狗留意到了他那两颗尖锐的犬齿以及身后毛茸茸的猫一样的尾巴,暗暗确定这也是只妖怪。

“你这家伙……”年轻贵族拨开豹子的爪子,再一次试图起身。

“嗯?”妖怪猛地攥住大天狗的后领,将他拎起来,凑近了他,又抽了抽鼻子,“这么弱的家伙,还带个这么丑的面具,有什么可感兴趣的。”

“我很强!”大天狗一把打开他的手,怒道,“就算没有你,那只妖怪也不足为虑。”

“你?一股子弱者的味道……”妖怪收回手,摸了摸鼻尖,“算了。”

“你是京都人,看起来还是个贵族。”他笃定地说道,“既然我救了你,你就得帮我个忙。安倍晴明住哪儿,带我去吧。”

大天狗听他贬低自己,还自说自话地提出要求,恨得牙痒痒,可对方确实救了自己,于是冷冷一哼,“锵”一声收刀入鞘,也不给对方再说话的机会,转身便走:“正巧我也要去安倍晴明那儿,自己跟上。”

 

晴明本在屋中画符,听式神来报,匆匆迎出来。

“大天狗殿下,”待两人落座,晴明拍了拍妖怪的肩膀道,“这家伙,博雅,给你添麻烦了吧,真是十分抱歉。”

原来这无礼妖怪叫作博雅。大天狗在面具后冷冷一笑:“无妨。”

“喂,晴明,我可是救了那家伙啊。”博雅不满,“而且你叫他什么?大天狗,一个人类叫大天狗?连天狗一族也不是人人都够格得到这个称号,区区弱小人类——”

“博雅。”安倍晴明打断他。

“我说过我不弱。”大天狗皱起眉头,想说自己在皇族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勇士,但又觉同一妖怪争辩实在有失身份,于是傲慢地睨了他一眼,转而同晴明说起这次的来意,“此番前来,是为了近日夜间怪火一事……”

“有劳了,”同晴明商讨完毕,大天狗一甩袖子,看也不看博雅一眼,“告辞。”

晴明起身相送,送走了大天狗,回到屋中,长出一口气。

“博雅,那位是皇室中人,你莽撞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晴明。我从来都这样,”博雅摸着豹子油光水滑的毛发,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我一个妖怪,只明白强者为尊,管他什么皇室贵族,你们人类的阶级划分我可不懂。何况他竟然叫大天狗……”

“这名字又怎么招你了,”晴明扶额,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这位殿下可不一般。”

“他幼年时神隐过一阵子,后来被送了回来,据传是天狗所为。你许是不知,天狗是象征天皇的妖怪——因此他在皇室中可是很受重视呢,你要是再见到他,就别再这副态度了。”

“因为这个就叫大天狗?我见过的大天狗可不是他这样的。还有那什么神隐,嘁……这种鬼话也就哄哄三岁小孩了,”博雅不屑,别过脸去,半晌又扭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晴明,“对了,神乐呢?”

安倍晴明看他这表现,知是说不通了,一面起身带博雅去寻神乐,一面暗想这两人千万别再碰到一处去。

 

黄昏时分博雅自晴明住处出来,行至城门附近,倏地察觉到一道视线。

他转头望去,见一道人影立在屋檐上,手持长枪背生双翼,与白日里击退那只相差无几,但博雅却知道并不是同一只。

“鸦天狗……”他对这类妖怪印象可不怎么好,瞳孔渐渐变作锐利的纺锤形,喉咙深处发出危险的咕噜声。

鸦天狗似乎察觉到了危机,俯视着博雅,却一直没有动作,直到看着博雅出城去了,他才一转身,翅膀一张,向着黑夜山的方向飞去。

“怎么回事,”博雅回望京都,心中隐约不安,“这些家伙不是一向窝在山里么……算了,反正真有什么事的话,晴明那家伙会解决的,走吧。”他摸了摸身后的弓箭,吆喝了一声,足下发力快速向山林中奔去,黑豹伸了个懒腰,也跟了上去。

 

“夜间怪火之事,已同安倍晴明商议过了,相信不日便能得到解决。”大天狗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回报同晴明商讨之事,说完了,他抬眼,窥见上座之人显露满意之色,拢在袖中的手轻抚桧扇,咬了咬牙,再次开口。

“还有前日所说的,关于班田制的不足之处……”

“此事容后再议,”天皇摆摆手制止了他,“怪火一事引得京中人心惶惶,还需你亲自督办,务必尽心,大天狗。”

“……是。”大天狗神色恭顺,直至出了宫门,依然面色不改,动作优雅。

只是一行至宫外,他便摘下腰间面具,扣在了面上。狩衣袍袖宽大,随着这动作下滑几分,露出青年那握着扇柄的已绷作青白之色的指节来。

“可恶,”大天狗坐上牛车,手指烦躁地缠着袖子下绯红的流苏,“愚蠢……总是这样,我的大义要什么时候……”声音愈来愈低,半晌他住了口,挺直了脊背坐得端正,这时车身一颤,牵动车帘一晃,坐在帘子后的人就又变回了那副高傲冷静的模样。

 

 

 

 

大天狗不喜人贴身侍候,也不耐烦同他人打交道,因此宅中下人在外另有居所,到了夜间,偌大宅院往往只剩大天狗一人。今夜也是如此。半轮月钩在天边,夜深了,年轻贵族却还未就寝,孤坐庭院之中,守着一盏冰冷茶水和一碟子没动过的点心,手指在石桌上不耐烦地敲击着,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边。

他难得摘了面具,那形容可怖的玩意儿就放在手边,此时沾了露水,手一摸上去,便留下浅浅一道水痕。

倏地,天边亮起一团橙黄,耀目、灼烫的色泽自西面燃起,炙烤着一方死寂夜空,残余的夜幕在边上陪衬,更显出其突兀刺眼。这便是大天狗所等待的怪火了。他猛然站起,袍袖扫过桌面,险些将杯盏扫到地上去。

院中树上栖着的乌鸦被惊起,拖着破锣嗓子聒噪不已。

大天狗在庭院中来来回回几步,踩得落叶嚓嚓作响。初秋时节,更深露重,狩衣下摆晕开一层深色痕迹,发尖也被夜露浸得湿润,他却毫无觉察,只埋着头烦躁地来回踱步。此事影响不小,解决起来定不如之前想得那般容易,后续处理怕也轻松不了多少。

大天狗心中短短一瞬转过好几个念头,乌鸦一叫,才回过神来。

他轻轻哈出一口气,冰凉的指尖贴在同样冰凉的颊边摩挲几下,只觉得尽是被冻僵的麻木之感。凝视着天边那映亮了半个平安京的熊熊火光,青年扯了扯唇角,反手抓起更为冰寒的面具,也不管面具上挂满的露水,将它用力按在脸上,径自进屋去了。

 

“大天狗殿下,”不出大天狗所料,第二日天刚亮,就有宫中之人前来传达天皇口谕,“天皇陛下命您速速解决此事,安倍晴明那边也收到了相同的旨意,还请二位务必同心协力,为陛下分忧。”

传令者完成任务后忙不迭赶回宫中,大天狗冷眼瞧着他那后怕模样,知道异象频现,京中谣言四起,天皇怕是坐不住了。先前这位陛下将事情全推给自己处理,今日知晓了火光再现之事后心中必然不安,才三番两次谴人来催。

天皇谕令不得不遵,大天狗虽有所不满,还是不得不即刻动身前往安倍晴明处。

 

他一下牛车,发现安倍晴明正愁眉苦脸在院子外迎接他,想来也是一早就接到了旨意。大天狗随他进了屋,发觉屋中还有一人在,竟是昨日见过的,那名为博雅的妖怪。

大天狗因着皇族身份,遇到的多是礼仪周全之人,像博雅这等放肆的家伙着实没见过。他最是好强,昨日受了博雅一番嗤笑,今日心里还膈应得紧,没想到一进房间就看到始作俑者躺在榻榻米上,枕着黑豹一副悠哉模样,当即脸色便沉了沉。

“此次怪火之事,实不相瞒,我也是毫无头绪,”隔了一层面具看不出对方喜怒,但想必此刻这位殿下心情不会太愉快。晴明苦笑愈深,引着大天狗入座,揉了揉额角道,“因此昨日殿下走后,我去请了八百比丘尼占卜。”

“哦?结果如何?”博雅埋着头逗弄豹子,未朝这边看,大天狗更不屑于主动同这人搭话,于是接了晴明话头,听他提到八百比丘尼,记起自己也曾多次从同僚处听闻此女的奇异之处,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出京都向西,有两处可疑。”

“一处是黑夜山,另一处则要越过黑夜山去,在山那边的水域。且占卜显示此次不会一帆风顺,途中怕有变故。我已说服八百比丘尼与我同往远的那一处,黑夜山就劳烦大天狗殿下了。”晴明轻摇折扇,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天狗,见他颔首,才接着说道。

“为保殿下安全,黑夜山这边我也请了友人同殿下一齐,”他说得缓慢,看一眼博雅看一眼大天狗,“便是博雅了。博雅平日里就住在黑夜山中,对地形再熟悉不过,昨夜也目击了怪火,此事拜托他是最为稳妥的。”

博雅听到自己的名字,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他似乎困得不行,一坐起来就又垮了下去,整个人无精打采趴在桌上,刚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又是长长一个呵欠:“哈啊——”

“……罢了,”大天狗再怎么运筹帷幄,也没想到晴明给自己搞了这么一出,若是往常,他定是一口回绝,但事出紧急——他再傲慢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只得维持着皇族的矜贵,倨傲地点头,“就照你所说的来。”

“那就走吧。”博雅向来爽快,听这人类贵族答应了,立刻展现出身为行动派的特质,挺直腰板站起来就向外走,并回头示意大天狗跟上。

“走?”

“去黑夜山啊,”博雅弯下腰揪了一把豹子的耳朵,被狠狠挠了一爪子,嘶了一声,连连甩手试图减轻疼痛,“这儿离黑夜山可不近,现在出发,若不快些,能不能赶上今晚的怪火还是两说。”

大天狗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摸了摸武士刀,心下稍安,当即点头:“那便走吧。”

 

 

进山之路不怎么好走。黑夜山外围常有高官贵族来此狩猎野游,大天狗也是其中一员,对此地算是熟悉,但再往山中走,路渐渐窄了,顺着山体起起伏伏,陡峭崎岖。野草丛生,到了后面几乎将路掩埋了。

“这边。”

博雅用长弓拨开一丛深草,露出一条小道——那甚至算不上路了,只是被踩实了些的,勉强能走人的泥土地。大天狗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谁知一踩上那小道,木屐屐齿便陷进泥里,他费了些力才拔出来,走不了几步却又陷进去。

“真麻烦啊,”博雅抱着膀子在一旁看着,“这种衣服既不方便行动又不能抵御攻击,还不如打扮得简单些。”

大天狗没搭理他。作为时常狩猎之人,大天狗怎会不知狩衣的不便之处,只是早间走得急,来不及更换,又不愿听博雅直白地指出这点,于是一拽袍袖,看也不看博雅一眼,深一脚浅一脚,憋着一口气自个儿往前走。

“哎,等等我。”博雅腾身一跃,轻松追上,“你这人气性虽大,却也不错。这深山人迹罕至,你走了这么半天,也没说要休息,对人类来说,也算难得了。”

“是你太小看人了,”大天狗冷笑,“身为妖怪便看不起人类,真是傲慢的家伙。”

博雅嗤笑:“傲慢的是你这家伙吧。从不正眼看人,连正脸也不露一个……诶,说起来,你干嘛总戴着这个面具,红脸长鼻子,看上去和真的天狗似的。”

他说着,兴致突起,伸出手就去抓大天狗的面具。大天狗自不会让他轻易得逞,闪身躲了过去,博雅反手一勾,却被武士刀架住,他不死心,眼睛眯起,十指顿时化作利爪。爪尖一动,系住面具的细绳就断开了。

“嘿。”博雅接住掉落的面具,掂了掂,看到大天狗的脸,先是愣了半刻,随即咧嘴笑道,“这不是长得挺好的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天狗的眼睛是难得一见的蓝色,博雅有些在意,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放肆,”大天狗动了怒,“还给我!”

“你……啧。麻烦了。”博雅一顿,笑意消失,神情凝重起来。他打了个呼哨,黑豹从前方的阴影里窜出来,守在他脚边,弓起脊背发出低低的咆哮。

在这一瞬,几乎是无声无息的,绿荧荧的亮点包围了他们。

狼群。脑中浮现出这个词的同一刻大天狗就反射性地抽出了刀,刀尖往前一指,荡开如狼牙般森白的刀光。比刀更快的是博雅,他弓起腰,足下一发力,如一支离了弦的箭,直冲出去,狼受到刺激,如潮水般成群结队地涌向他。

在这蛮狠的搏杀中,博雅显出了作为妖怪的特征。先前握弓的人手彻底转变为豹爪,不断有狼被它们划开皮肉剖开胸腹,鲜血淋漓地滚落一旁,再无声息。他一张口,犬齿锋锐,身后则有一根长长黑色豹尾上下甩动,眼中红潮奔涌,漆黑瞳孔拉成一线。

他虽战力超群,面对群狼也难免有疏漏之处,黑豹在一旁张开血盆大口替他弥补,这时一口衔住狼腰,脖子一拧将它们甩到一边,下一刻转过头又是一次扑杀。

大天狗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战法。他惊讶归惊讶,却也不会傻愣着,手腕发力,刀锋斜切,将一只狼拦腰斩断。血连同脏器喷了他一脸,他抹也不抹,背后仿佛生了眼睛,反手一甩,又是一只野兽命丧刀下。

“呼……”

狼群死伤过半,终于退却,夹着尾巴回到阴影中,有的不死心,瞪着饥饿的眼睛尾随二人,虎视眈眈,不敢轻易上前,再一会儿,寻不到机会,终于放弃了。

博雅舔了舔手腕上的血渍,瞳孔渐渐回复圆形:“没想到你还挺强的嘛。”

“哼,那是当然,用不着你来夸奖。”大天狗傲然道,“不过你这家伙,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无用。”他一身白衣被血染红了大半,淡色发丝也被血糊了,手中长刀一滴一滴向下淌着血,加上那凛然高傲之姿,看上去不似人类,反如恶鬼修罗。

“嘁。”博雅也算知道这人的性子了,摆摆手,懒得同他理论。

“只是你那弓怎么不用,”大天狗早留意到了那把长弓,金色的弓身暗纹密布,一见就是人类且是能工巧匠的手笔,却被一只妖怪拿在手里,“说起来你这弓不错,哪儿来的?”

“没什么……别人送的,走了。”博雅却是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将弓背好了,指了个方向率先走去。

 

“就在这附近了。”到了一丛矮灌木旁,博雅四下看了看,拿手比划了一下方向,像是确定了位置,径直坐下,顺手拍拍身边草地,“你也歇歇吧。”

天色已暗,与其两眼一抹黑的埋头乱走,不如等火光亮起后循着光去。大天狗明白这点,也不讲究贵族的那套礼仪,干脆坐了过去。博雅昨晚被怪火影响,没歇息好,难得安静下来,靠着黑豹,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喉咙中甚至发出几不可闻的、舒适的呼噜声。

大天狗则借着夕阳残存的余晖,摆弄着从博雅那儿夺回来的面具。他将断掉的线打了个结接起来,试了试,线短了,无法再戴到头上,索性挂在腰间,想着回了京都再说。

 

“起来了,博雅,起来了。”

博雅睁开眼时只见一张放大的清俊面孔,蓝色的眼珠和柔软的头发,他一瞬间有些出神,揉了揉眼,看到对方腰间的鬼面才想起来这人是大天狗。待他打着呵欠站起身来,大天狗已隐隐有些不耐了。

“走罢。”他指向前方火光。

看起来近,走起来却不容易,两人在夜间的深山里小心翼翼走了许久,终于接近了怪火的源头。他们穿过树林与深草丛,大天狗刚绕过了一棵树,眼前突然一片明亮开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博雅一把拽了回来。

两人躲在树后看过去,只见一大块深山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开阔平整之地,中间燃着有数人之高的巨大篝火,四周无所遮挡,火光直冲天际——这就是夜间怪火的真面目了。

博雅凝神细看,发觉围着篝火的,是一张张狰狞鬼面,均是高鼻怒目,凶恶无比,再仔细看,戴着这些面具的,全是背后生着翅膀的人形生物。

“天狗……这个数目,”博雅捏紧了弓,暗暗估算这一群天狗的数目,“怕是一整个族群都在这儿了。这么大张旗鼓的,是在做什么?”

大天狗也看见了,皱紧了眉头:“天狗?这些家伙就是骚乱的根源吗?”他心中顿生不悦,却更为不安,不止是因着这骇人的数目,还因为面对着这一大群样子狰狞诡异的家伙,他竟没来地有种眼熟感。

还来不及深想,就是一道风声袭来,博雅将他的头往下一按,背后的树干上立刻出现一道深深的砍痕。

“鬼鬼祟祟!”一只天狗立在不远处,他同前几日见过的鸦天狗装扮截然不同,面具是深绿色的,手中拿了一把树叶做成的羽扇似的东西。一击不中,天狗挥动叶扇,又是一道风刃。

博雅拽着大天狗,一闪身,树轰然倒下,两人逃是逃开了,四周所有的天狗都被惊动,一道道充满敌意的目光投了过来。

“咦,”大天狗暴露在火光之下,忽见那天狗紧盯着悬在他腰间晃荡的赤色鬼面,不间断的攻击忽然停了下来,“这是……”

他迟疑起来:“难道……算了,你们俩立即离开此地——”

“怎么了?木叶天狗你在做什么,难道要纵容闯入者吗?”一人分开人群走出,质问这犹豫不定的守卫者,天狗中渐起一阵喧哗之声,再看这人衣物繁复华丽,在天狗族中恐怕地位颇高。

“可是,雷天狗大人,可是这……”

雷天狗眼神冷淡,瞥见大天狗腰间面具后,怔了一下,视线倏地变得锋利起来,如同一把刮骨尖刀,将大天狗自上至下,缓慢而透彻地剐了一遍,才缓缓道:“你可看清楚了,木叶天狗,这是人类,或者不是也说不定——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不是天狗就对了。”

“哪里值得你如此敬重?”他嘲笑道,再不看大天狗,一摇手中羽扇,半空炸开一道雷电,直劈过去。

博雅试图像方才那样扑倒大天狗,但他反应再快也快不过闪电的速度,大天狗他是救下了,自己却成了肉盾,被正正击中肩头,登时捂着肩膀跌坐在地上。

雷天狗兴味索然,转身离去,木叶天狗踌躇许久还是跟着他去了,走前趁他不注意,悄悄向大天狗欠了欠身。大天狗瞪视着他们的背影,气得发抖,手按在刀上止不住颤,想拔刀暴起却被博雅伸手按住。

“走,”他听到博雅强忍着疼痛而发出的,艰涩的声音,“先离开这里。”

他扶着博雅出了天狗们的视线范围,松开手,博雅立刻软倒在他身上。大天狗见他疼得直冒冷汗,嘴唇发白,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于是伸手掰开他捂住伤处的手指,只见那处皮肤血肉模糊,焦黑一片,显然伤得不轻。

“可恶……”此刻大天狗不可能还不明白那所谓的雷天狗对他的敌意与恶意,他在宫中向来受冷眼敌视,不缺这一点儿,本该不在意的,不料连累了博雅,觉得欠了人情,又兼着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反而恼恨起雷天狗来。

他试图将博雅放在黑豹身上让黑豹驮着走,始终放不稳,心一横,一只手自后方绕过博雅的腰背,将他背了起来。

“去我那儿,”博雅趴在他背上,嘶嘶地吸着气,手指了一指黑豹,“跟着它。”

大天狗眯起眼,在一片乌压压的影子中艰难地辨认着豹子的轮廓,又收了收臂膀,确认将博雅背稳了,才小心翼翼迈开步子。

 

 

 

 

 

黑豹在前方引路,悄无声息,犹如鬼魅。大天狗一路走来,听不见哪怕一声虫鸣鸟啼,整个黑夜山仿佛都沉入了睡眠,寂静得吓人,能听到的声音只余下自己的脚步声与博雅在耳边发出的疼痛的吁吁气音。

焦灼之情将时间无限拉长,他背着博雅,感觉走了许久。

“……哈啊,嘶,天狗这群家伙最近犯什么病了,”博雅疼得昏昏沉沉,伏在他背上咬牙切齿道,“从前我遇到的,可不是这副样子……痛,啧……”

大天狗记起之前那没缘由的眼熟感,心中一动:“你和天狗打过交道?”

“嗯。我在奈良的山中遇见过的,是年幼的小天狗,”博雅断断续续道,一边说,一边陷入回忆,“虽然脾气也不怎么好,又傲慢又麻烦……可至少不像这些家伙,见人就咬,跟疯狗似的。”

“难不成天狗年纪越大越暴躁……”博雅自个儿嘟囔着。

大天狗听他越说越离谱,也不接话,由着他说,只凝神盯着黑暗中豹子那不甚明显的轮廓,随着它拐来拐去爬坡上坎。他在黑暗中跨越一道溪流,看不太清,未彻底越过去,一脚踏在水里,足袋湿透了不提,连衣袍下摆也湿了小半。

“你名叫大天狗,难道还没见过天狗?”大天狗刚抬起脚,便听到博雅问他。

“没见过。”

“可是晴明说你神隐过。”博雅睁开眼,他不同于人,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此时他就茫然地盯着大天狗那截后脖子与上边零散的碎发,又是疼又是晕眩,想着什么便问,全然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神隐一说是哄三岁小孩的,“那难道不是天狗做的?”

“还有你那个面具,一看便是天狗用的。”

“我忘了。”大天狗脚步一顿,神情有一瞬的空白,他第一反应是带上那红色面具,思及目前身处黑暗之中,是喜是怒无人看见,勉强歇了心思,往前接着迈步。

“……哈啊?”

“我说我忘了。不记得了。七岁以前的事,统统不记得了。”

博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脑袋靠在他脖子上,再不出声了。

 

引路的黑豹猛然加速钻进树影,大天狗上前拨开树丛,只见巨木树冠之下藏着一间简陋的木头房子,豹子尾巴一甩在屋门口趴下,这是到地方了。大天狗将博雅放下,搀着他进屋去。

 

“起来,”年轻的人类贵族端着一木盆水走进屋,拍了拍倒在被褥上的妖怪,“清洗伤口。”

博雅哼哼着坐起来,大天狗拧了帕子,拨开他按在伤口上的爪子,仔细地清理起伤口中的泥沙污物来。他一贯不喜人伺候,又是习武之人,受伤的频率虽不低,却都是自己动手处理,此刻做起这些来也算得心应手。

雷电造成的伤口近似烧伤,外层皮肉焦糊、血流不止,不但博雅疼得紧,看起来也甚是吓人。大天狗垂着眼,与博雅对坐,借着油灯黯淡的光,一点一点清理掉那些坏死的部分,动作极快,和温柔沾不上一点儿边。

博雅痛得不行,只能咬牙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将头抵在大天狗颈窝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密布的脸埋在阴影里,指甲则抓紧了对方前胸的布料,嗤一声,刮破了那暗纹精致的料子。大天狗似有所觉,依旧绷着一张脸,手上动作不停,利落而粗暴地处理着伤口。

“你也有这副样子啊,博雅。”他将帕子浸入盆中,立刻晕开一团深红。他一面处理,一面暗自惊叹妖怪的再生能力——去除了坏死的部分,伤处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了。因此他也有了闲心,开口嘲笑疼得耳朵都冒了出来的博雅。

“……啧,也不看看是因为谁。”博雅擦了擦满额的冷汗,不慎牵动伤口,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大天狗将血水端去倒了,撩开门帘回来。接下来是包扎,他正欲动手,发觉灯火昏暗,实在看不清,绕去油灯前拿了剪子将灯花剪了,才坐回到博雅身边。

“好了。”大天狗替他包扎好了伤口,仔细确认了没有问题,拍拍手,颔首道。

他此时才觉疲累,被溪水沾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沉重不已,最外边那件又被博雅的指甲划破了,索性脱下来,搭在桌边,只余下一件里衣,也是纯白的,单薄而服帖地贴在皮肤表面。

“……多谢。”

“不甘不愿的,不如不说,”大天狗撇开视线,“况且的确是因为我的过失,我可不想欠别人什么……帮你这一次,也算还了你。”

博雅夜视能力极好,见他口上说别人不甘不愿,自己却是一副更加不甘不愿的神情,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大天狗恼羞成怒,正抬高声音喝问,面前忽有黑色影子一晃而过,他反应敏锐,伸手一把抓住,只觉得毛茸茸的,又是灵活的长条状,不知是何物,手便下意识顺着毛发往下滑去。

博雅倏地僵住了——但只僵了一霎,紧接着整个人几乎蹦了起来,一把按倒大天狗,压了上去。

“呼、呼……”

妖怪滚烫的掌心压在大天狗胸肋处,力气极大,将大天狗死死按在被褥上动弹不得,他自己则跨坐在大天狗身上,凝视着这衣着单薄领口敞开的人类,眼睛化为兽类竖瞳,直勾勾的盯着对方露在外边的,在黑夜中无比晃眼的那半块锁骨。

他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不自觉弓起脊背,又舔了舔嘴唇,舌尖划过犬齿边缘,产生细微的麻痒的疼痛。

大天狗满脸愕然,手心一痒,斜眼去瞟,才看清手中那还在不住甩动的、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是博雅的尾巴。

僵持半晌,博雅似乎冷静了些,他敛起了充满攻击性的姿态,却也没立刻从大天狗身上下来,而是低下头,将脸缓慢地埋进大天狗颈间,用沙哑的嗓音警告他:“别太过了……大天狗。”

他吹了一声口哨,黑豹衔着衣物从屋外进来,男人起身,接过外衣,抖开了往身上一披,遮住了赤裸的腰背。

“你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大天狗还在愣神,他却已同黑豹一齐,无声无息地,钻进了黑夜里。

一阵风从他离去的空隙里钻进,扑啦,将灯火吹灭了。被留下的人类贵族在黑暗中孤坐许久,终于和衣躺下。

这木屋破破烂烂,被褥不伦不类地垫在成堆的干稻草上,大天狗睡在上边,鼻腔充盈着干草的气息和黏腻腥臭的血味儿。他是讲究之人,眼下这种条件,换作平日早被他嫌弃不知多少次,此刻他却困倦极了,不知是白日太累还是山中纯然的寂静与黑暗令人安心,他将腰间面具取下放在枕边,合上眼,转瞬便坠入了睡梦。

 

 

“哟,大天狗!”

第二日大天狗一起身,就看到博雅披头散发的坐在屋外的大树下,用手指替黑豹梳毛。

“来得正好,”博雅冲他招手,等他过去了,将一把木梳塞到他手里,“我一只手抬不起来,你帮我扎一下头发。”

又是这种理所当然,仿佛两人已经十足熟稔的语气。大天狗眼皮一跳,看到对方肩头包扎好的伤口,还是接了过来。

“接下来怎么办,回去找晴明?”大天狗边梳边问。博雅头发很长,散下来落了满背,长短不一,红黑交错,梳子竟能很顺畅地在发间滑动。只是发丝硬硬的扎手,大天狗咬着梳子,一面替博雅束发一面腹诽,连头发也跟野豹子似的。

“啊,谢了。”博雅甩了甩马尾,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枚草叶,叼在唇间,“我觉得该想办法再看看。天狗这样反常,一定是有原因的。”

大天狗自然赞同。他是心高气傲之人,若是就这样放弃,两手空空地回京,不止个人面子上过不去,原本办好此事满足天皇要求,为之后的谏言铺路的想法恐怕也行不通了。

“明日,明日伤应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去一次。”博雅下了定论,将草叶一横,衔在唇间,吹出明快的声响。

大天狗见状,从袖中取出短笛,顾忌着是在山中,泄了两分气力,轻轻地吹奏起来。他吹得入神,博雅也听得入神,他微微眯着眼,眼睫一颤一颤的,为黑豹梳理毛发的手不知不觉也停了。一片叶子落下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他手背上。

“你一只妖怪,也懂乐律?”一曲终了,大天狗一开口,那静谧悠远的气息便被高傲之气冲淡了。

“妖怪怎么就不能懂了?”博雅咂咂嘴,反问。

“哼……”大天狗不理他,却也没走开,在他边上寻了一处树根坐下,取出赤色鬼面和一根在博雅屋内找到的兽筋,对着光比划了几下,自顾自修理起面具来。

博雅闲不住,又凑过来:“诶,你这家伙,为什么老是戴着这个面具?”

“有人同我说过……不,没什么。”

大天狗穿好了兽筋,调试了长短,将面具斜带在额边,听到博雅这问题,他眯起眼,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闭紧了嘴,将面具拉下来挡住了整张脸,躲在后边再不出声了。

 

 

 

 

第二天两人早早到了那空地附近。

天狗是昼伏夜出的族群,白日里一向不怎么寻得到他们的踪迹,除了燃尽的篝火和散落的羽毛,竟是再看不出半分昨夜那般盛况存在过的痕迹。博雅同大天狗便趁此机会,寻了离篝火不近不远的一处隐蔽之地,埋伏起来。

大天狗整个身子缩在灌木丛里,茂密的枝叶乱糟糟戳在身上。空间太狭窄,他有些难受地伸了伸腿,又赶紧收回来。博雅比他个子更大,也是蜷成一团,但或许是因为猫科动物与生俱来的高柔韧度,他不仅神色自若,见大天狗身体僵硬得不成样子,还颇有闲心地伸手去拍大天狗的头。大天狗一偏头躲开了,隔着面具狠狠瞪着博雅,博雅倒是无所谓,咧嘴一笑,手指落到面具上,轻轻叩了叩。

等待总是无趣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拍了两下肩,大天狗揉揉眼睛,窥见外边橙红的夕阳,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刚醒来,头还倚在博雅肩上。

年轻的贵族想要第一时间摆脱这令他尴尬的姿势,博雅却按住了他的头,把他往怀里搂了一点,伏低了身子。沙沙,不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透过树叶的间隙,能看见破碎的人影。

“有人来了。”

大天狗挣了一下,博雅力气很大,没成功。他又挣了一下,豹子化身的妖怪将脸贴到他脸旁边,手指压在他嘴唇上。

“我说你这家伙……”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源博雅又搂紧了些。

“嘘。”

 

 

“是不是快开始了?”站在灌木丛前的某只天狗按捺不住,询问身边的同类。

“这一任首领的竞争者也太少了,”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又抱着双臂,不满地抱怨,“难道真得在雷天狗和白狼天狗里做出选择?”听起来显然是对两位候选人都不甚满意。

雷天狗应该就是昨日那对自己充满敌意,并伤害了博雅的家伙了。大天狗死死盯住有限的视野中,那一截儿颤个不停的翅膀尖,凝神听着,却也禁不住在面具后咬牙切齿。

“可不是嘛,毕竟论血统的话,也只有那两位了。”

两只鸦天狗显然不知隔墙有耳的道理,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唉,要是大天狗大人有子嗣就好了,好端端的非得爱上个人类,不然哪至于这么麻烦。”其中之一一副无比唏嘘的口气,咂了咂嘴。

 

看样子“大天狗大人”应该是现在的首领。碰巧与之同名的人类贵族揉了揉额角,他对天狗一族的隐私并无兴趣,原只是想解决怪火一事,没想到听了一耳朵乱七八糟的隐秘。博雅的手掌还搭在他头顶,他半张脸压在对方肩颈位置,能清晰感受到那皮肤下血脉的跳动。

嗵嗵。像是要爆裂一般。嗵嗵。

维持着这尴尬的甚至让他感到有些耻辱的姿势,大天狗无声地揪了揪袖角。

 

树丛里的时间好似停滞,外边的对话却还在继续。

“诶,可我记得大天狗大人和那个人类女人有个孩子,”另一只鸦天狗想了一会儿,提出了异议,“我还在奈良的时候远远看过一眼,是个小公子,很得族里喜欢的样子。”

大天狗只盯着天狗们落在地面的影子看,没留意到一旁的博雅皱起眉头,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你不知道啊,那孩子后来——”

突然有新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新加入的家伙话语中流露出轻蔑之意:“依我看,那孩子不在了反而是好事——到底是有一半人类血统的,又是被人类养了几年才接回来的,能不能称之为天狗也不一定呢……”

——“你可看清楚了,木叶天狗,这是人类,或者不是也说不定——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不是天狗就对了。”

大天狗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雷天狗那与之相似的,傲慢的,不屑的话语。

——“你是大天狗,不是人类。”

雷天狗的话只是浮上水面的第一个气泡。随着它的冒头,更多的、大量的气泡咕嘟嘟地从身体的深处钻了出来,亟不可待地上浮、炸裂。

——“可是……”

 

——“……”

                                                         

嗡的一下,剧烈的痛楚伴随着气泡们——那些杂乱的、锐利的轰鸣声——在脑子里炸开。不知道属于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消失,絮絮地念着,无数利刃在脑中横冲直撞,将意识割裂了,又互相撞击戳刺,交迭循环。

“不……我是……”他紧紧闭上眼,仿佛这样便能将那些不曾停歇的杂音、不间断浮现的人影与画面统统赶走。

“大天狗,大天狗?”博雅留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压低了嗓音叫他。黑发妖怪一手抓住大天狗的手腕,一手按在他肩头,试图压制住他的行动。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大天狗在那之前就已经支起身子试图战立起来,他蹲坐了好几个时辰,被博雅阻拦了一下,脚下一麻,来不及站稳,径直跌了出去。

博雅暗道糟糕,叹了口气,扶了扶身后的弓,还是拨开灌木丛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一出来就面对着成群摆出攻击姿态的天狗。突然从昏暗的树丛转移到亮若白昼的火堆附近,眼睛有些不适,博雅眨了眨眼,为了适应光线,瞳孔渐渐拉长,变作细而尖的纺锤形。

自己是闯入的一方,本就理亏,何况现在要逃也逃不掉,博雅也就懒得多言,上前两步,蹲下身将几乎陷入昏迷的大天狗挡在身后,自个儿直面天狗们的愤怒。

“又是你们!”有天狗叫出声。

“一而再再而三闯入天狗族的族会,到底是何居心!”

鸦天狗们举起枪矛,围了上来。他们渐渐聚成一个包围圈,将大天狗与博雅圈在里边儿,连半空也有扑扇着翅膀的天狗,好似怕这两人会插上翅膀飞走似的。那圈越收越紧,却突地裂开了一道口子,给某人让出了通道。

来人着一袭华服,巨大的羽翼收在身后,衣服与面具上华美精致的暗纹在火光下流光溢彩,那羽翼却更为夺目,流动着金色的光泽,自上而下,愈接近边缘金色愈浓,末端的几根羽毛更是纯然的灿金色。

看这架势,应该是天狗族现在的首领,那位所谓的大天狗大人了。博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毫无畏惧地与他视线相交。

“咦?”

首领天狗睨视着他们,没有开口,那眼神不是想象中的愤怒或蔑视,却是博雅看不懂的平静与复杂。

“我认识你。你不是,那个……”博雅瞪大眼,将他同记忆中的某个影子对上了号,“你以前在奈良对不对,还有你的——”

“住口,无礼之人,”首领天狗张嘴就打断他,“擅自闯入吾等的集会,你可知错?”

“有什么错的……”博雅被他带偏了话题也没注意,理直气壮地反驳,“你们神神秘秘开会就算了,非得点那么大团火,全京城的人都被你们惊动了,还不让人来看看情况啊。”

“你!”有天狗欲骂他。

“罢了,”首领天狗垂了垂眼,目光状似无意地从博雅身后的大天狗面上划过,转身摆摆手,“放他们走。”

不顾属下们七嘴八舌的劝说,首领天狗却是一副我意已决的模样,不再搭理,反而转过身同博雅说话:“你回去同安倍晴明说——还有你们的天皇——不必担心,不出半月,就不会有火光了。”

“走罢。”首领天狗收回视线,转过身,最后冷冷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身边的天狗下令,还是在催促博雅赶快走人。博雅也不逞口舌之快,扶起地上的大天狗,穿过一群群面若厉鬼的天狗和他们摇晃变形的影子,一头扎进幽暗的树林子里。

 

 

跌跌撞撞回到住处,又弄得一身泥水。博雅将大天狗轻轻放在被褥上,后者似乎是痛极了,手无意识抱着头,整个人尚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他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间或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呜咽。

黑豹叼着湿布过来,博雅拧干了水,拿去替大天狗擦汗。

“这到底是怎么了?”没有可见的伤口也不知起因缘由,博雅一时竟是无从下手。

半晌大天狗似乎平静了些,博雅不知他是不是好了,看他浑身冷汗,知道人类身体不比妖怪强健,便重新拧了张帕子,替大天狗脱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从前额到耳后,从脖颈到肩膀,一点一点擦拭起来。博雅没怎么照顾过人,做起来笨手笨脚的,忙活好半天,自己反而弄得满头大汗。

他将大天狗翻过来,伸手想要替他擦拭背上的汗水,指尖一碰却觉出些不对来。

博雅眯起眼,只要有薄薄一点儿月光,妖怪良好的夜视能力就足以让他看清那东西——顺着右侧蝴蝶骨往下,斜斜的、长长的一道疤痕。相似的另一道伏在左侧的对应位置。

妖怪的手指顺着那疤痕滑过去,疤痕处的皮肤不似其他地方那般平整光滑,凹凸不平,像是碎石子铺成的小小道路。那两道疤痕像是有别样的魔力,博雅凝视着它们,视线无法移开一丝一毫,手指反复在上边摩挲,空气似乎变得黏滞了,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他忽然听到大天狗的声音。

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呜咽,他凑近了去听,人类贵族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只能大致听到“母亲”、“痛”等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词语。

博雅愣了许久。

大天狗似乎已经清醒了又好像没有,他半睁着眼,身体放松了许多,不再紧紧绷成一块钢板,眼眶里溢满了因疼痛而生的生理性泪水,也不再说话,只直愣愣地看着头顶破败的天花板。

 “你还痛吗,”博雅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问了一遍,又重复一遍,“你还痛吗,大天狗,你还痛不痛。”

妖怪的神色忽然变得柔和,他替大天狗擦干净了汗水,将被子盖好,也不离去,而是坐在大天狗枕边,弯下腰将额头抵在他额上,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耳朵,那是一个充满了安抚意味的再轻柔不过的动作,“没事了,大天狗,没事了。”

没事了。

大天狗不知在想什么——或许还未清醒也说不定,他凝视着天花板上某一大块奇形怪状的喷溅形的深色污渍,又转而看向博雅焰色的刘海末梢,最后他握住了博雅的手,注视着妖怪那极近距离的朱红色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轮廓,轻轻闭上了眼。

见他睡了,博雅也不抽出被握住的左手,任他这么握着,右手则取下背后那雕纹繁复的弓,举起来对着从半页窗边探出头的月牙,看流水般的月光淌过弓弦,顺着弓身一滴一滴,滴落在大天狗眉间。

 

 

起身时大天狗仍有些头昏眼花,他还没从昨晚的突发状况中回过神,翻了个身,博雅放大的睡颜立刻成为了更大的突发状况。大天狗条件反射想要往后滚,这一动却发现自己还抓着博雅的手,他立时扔开,掀开被子站起身来。

“喂,博雅,”他在一边找到了自己的外袍,虽然嫌弃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条件所限还是不得不勉强穿上,“博雅,起来了。”

博雅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咕噜了半晌,终于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睁开了眼。

“哈……好困。”

“走了,快起来。”大天狗啃了一口硬邦邦的干粮,勉勉强强嚼了两口,皱起眉头强行吞了下去。

“诶,等等,”博雅抓了抓头,把发绳一把拽了下来,披着一头乱翘的碎发追过去,“帮我扎个头发吧。”

“你的手不是好了吗?”人类没接他递来的梳子和发绳。

“这不是睡麻了,使不上力嘛!”博雅甩了甩左手,蛮不在意地笑了两声,大天狗却像是被针刺了似的打了个激灵。

博雅手麻的缘由他自然不会不知,昨天的事他也并不是全无印象,本就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博雅,对方偏要凑过来在他面前晃,那放大到极致的艳色瞳孔在脑海里快速闪现,大天狗一晃神,被强行塞进手里的发绳飘落到地上。

“喂,大天狗,”博雅捡起那发绳,突然开口,他微微垂眼,与大天狗对视,“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什么?”

博雅眯了眯眼,抓住机会将发绳又一次塞进对方手里:“当然没什么。”

“博雅你这家伙!都说了自己弄!”

“好啦好啦,别生气,”又争执了一通,博雅最终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地甩了甩马尾,“走了走了。”

博雅带着黑豹走在前面,大天狗还在生闷气,不远不近缀在后头。跨越那条夜间把他害惨的小溪后,大天狗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座小小的简陋的木头房子,已经隐入巨木的树荫里,只见得半个屋檐。

博雅在前边边走边吹着草叶子,大天狗看看他,又看看那屋檐,接着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再回头,那屋子却是彻底看不见了。

 

“所以弄了这么半天,是天狗集会搞出的动静?”晴明无言,一扇子敲在手心。

“是啊,”博雅磨了磨牙,“真是猖狂的家伙们。”

大天狗按着额头,仿佛还有隐隐的痛感,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但此刻显然有更值得在意的事:“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是不知火,没什么危险,已经驱走了。现在只盼天狗们能早些结束了。”晴明摇了摇扇子,显然已是松了一口气。

大天狗却没有完全放松,天狗们的篝火只要继续燃着,事情就不能算解决,向天皇提出土地制度改革的事儿就还得往后推,这意料之外的结果对于做好了全盘计划、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他来说,不得不算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人类贵族还在盘算着面见天皇时的说辞,一旁屋子里却跑出来一名小女孩。

“晴明。”女孩子抱住晴明的手臂。

“神乐!”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一直在打呵欠的博雅一下子精神起来,他从衣兜里掏出在黑夜山中特意摘的花递给女孩子,“这个给你。”

“啊,博雅。”神乐接过去,很有礼貌地说了谢谢。

“说了多少次要叫哥哥……”博雅试图劝说神乐改变称呼,神乐却不理他,转过头继续缠着晴明。大天狗冷眼看着,心道博雅那个大傻瓜不开心得也太明显了,若是豹子形态,估计耳朵都得趴下去,又想不过是一个小女孩,何至于此。

两人又待了一会儿,才告别了晴明,一个回宫,一个说要回山里。

“神乐是我在山里捡到的孩子,还是婴儿时候就捡到了,”博雅一面走,一面低头踢路边的石子,“后来她长大了点儿,我想着同妖怪一起到底不好,就拜托晴明帮我养,有一阵子太忙没去看她……谁知道人类记不住四五岁之前的事啊。”

“愚蠢。”大天狗斜眼瞟着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想起他早上去摘花的时候那副兴冲冲的模样,直截了当下了定论。

“喂,说到记不得事儿,你神隐的时候的事,真的不记得了?”前边就是道路分叉口,博雅停住了脚步。

“记不记得,和你有什么关系?”大天狗反问他。

“嘛……或许没什么关系吧。”博雅下意识摸了摸身后那把长弓,冲大天狗挥了挥手,“那我出城了,下次再见。”

“有空去我那里玩啊。”他走远了点,还不忘回头大声邀请大天狗。

“哼。”大天狗没理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年轻的贵族回宅邸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看时候尚早,便匆匆进宫去。

汇报完了怪火一事的处理结果,见上座的掌权者神色略微有些放松,大天狗心中转过好几个念头,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提出现行土地制度的不足。然而一向谨慎的他这次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天皇的心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不等大天狗说完,就一脸不耐地驳回了他的进言。

“毕竟大天狗大人办事可不怎么牢靠,”有人讽刺他,“西面的山中昨夜还燃着熊熊大火呢,再等半个月,这可怎么了得。”

进宫一趟无所收获,出宫路上更是遇到了平日里关系恶劣的同僚。

“听说大天狗大人同一妖怪一起出入,这事可是真的?”来人好不容易捉住了大天狗的把柄,登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哎呀呀,大天狗大人可是皇室子弟,怎么能同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混在一处,这可是影响皇室声——”

“既然知道我是皇室的一员,是尊贵的皇室子弟,”大天狗冷眼看着他,露出倨傲的嘲讽的笑容,“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过问我的事情?”

“你,你你你……”

“哼。”大天狗一甩袖子,不屑于搭理此人,径自上了牛车。

等牛车摇摇晃晃走远了,那人却远远在背后啐了一口:“什么皇室,生父是谁都不知道的小杂种,不过仗着有个出身好的母亲罢了。”

话音刚落,他走了不到半步,转角的阴影中蹿出一道黑影,黑色的豹子在半空舒展开身体,像一道黑色的电光,一瞬就将他扑倒在地。豹子埋下头,咬向他的脖子,虽是咬破了皮肉,却没有真正合拢嘴,只是警告似的含了一口。

扎着马尾的男人立在影子里看着这边,他抿着嘴,甩了甩头发,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将背上的弓取下来,对准这人比划着拉了几下,又背了回去。

男人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呼哨,黑豹转头回到他脚下,他一个跃起翻过了高高的宫墙,那豹子在墙上找了个借力点,也跳了过去。

 

行到半路时就有雨落下来,大天狗回到住处时已变成瓢泼大雨。

他打发了车夫,匆匆进屋。院子里一向没什么人,这所宅邸只留了维持基本生活需求的下人在,晚上也都住在外边。因此夜里大天狗躺在屋子里,听不见人声,只听得风雨声呼呼啦啦。

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一次。屋外雨很大,风吹偏了笔直落下的雨,雨滴扑啦啦砸在屋檐木廊上,许是这样,他躺着,只觉得遍体生寒,难以入眠。

于是大天狗坐起来,拿着那赤色鬼面,面无表情,却始终拿着,一遍一遍抚摸着它。

翻来覆去半宿终于躺下去,雷光在耳边轰然炸响时年轻的贵族刚生出一丝困意,清醒的一霎下意识一滚避开了紧随而来的第二次袭击。

插在枕头位置的是一把长枪,大天狗顺手将它抽出来,反手掷向门口,一道闪电将它打落。大天狗并未期待这把枪能给偷袭者造成什么有效伤害,他不过是借这点空隙去摸出原本就压在枕下的武士刀罢了。

“你是……”年轻的贵族眯起眼睛,雷光又一次亮起,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雷天狗。”还有两三只鸦天狗跟在雷天狗身后,却是引不起他的注意。

“呵。”雷天狗抬了抬下巴,鸦天狗们上前两步,握着长枪逼近大天狗。

大天狗抽出刀格档迎面挥来的长枪,步子一错,持枪的鸦天狗来不及收招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待他稳住了身子反身欲刺,大天狗却已经闪到一旁,挑开了第二柄枪,同时挥刀,将另一只鸦天狗的羽毛削下半片来。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要杀你一个人类?”雷天狗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还是说,你已经想起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天狗皱起眉毛。从一见面起雷天狗就对他抱有浓浓恶意,大天狗不是傻的,难免有一些猜想,却是没空深究,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以为事情尘埃落定之后,雷天狗还不依不饶地追上门来。

“你知道些什么?”

锵的一声,刀锋撞上枪尖,大天狗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他身体一矮,躲开来自后方的袭击,同时伸出脚一脚踢在正前方的对手腰间,将他踢飞出去,又是一个旋身一刀横砍向身后的敌人,刀锋像切豆腐般轻易地划破衣料与皮肉,大天狗手腕发力,刀身向斜后方一甩,血顺着刀刃哗啦啦洒了一地。

“不堪一击,”确认了除去雷天狗四周再无威胁,大天狗才站直了身体,转了转发麻的手腕,眼睛看向雷天狗,“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仿佛对大天狗步步紧逼的慑人气势无所察觉,雷天狗舔了舔嘴唇,自顾自点点头:“看起来不能留你了。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个威胁。”

“嗤,”大天狗对这话嗤之以鼻,“谁留谁还不一定。”

“你这半吊子的家伙,在真正的天狗面前,也太过傲慢了!”雷天狗动了怒,手中羽扇不停,不断变换着方向,熊熊怒火具现为一道道电光,恶狠狠扑向大天狗。

在范围有限的室内,想要通过跑动来躲避落雷的攻击显然比室外更加困难,大天狗只能以柱子和纸门作为掩体。攻击目标十分明确,他需要做的只是在不间断的躲闪中给自己制造出手的机会——尽管在密集的攻击下这机会实在渺茫。

“大天狗!”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僵持的局面,博雅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原是扑向雷天狗的后背,却被他提早察觉,一道雷甩过去,逼得博雅止步于半米开外。

“呵,出城时看到有鸦天狗我就觉奇怪,特地折返来看看,”博雅露出难得一见的冷笑,“原来你们在打这种主意,也不怕丢尽了天狗一族的脸。”他舔了舔手指,指甲变长变利,咧开嘴,犬齿也显露狰狞。

雷天狗没料到会出现变故,却也不慌不忙,游刃有余地操纵着雷电,与两人周旋。

像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是猫和老鼠的身份总是在不断调换,一时是雷天狗掌握了主动权,逼得两人狼狈躲闪,一时是两人占了上风,抓住空隙在雷天狗身上留下伤痕。

这战斗持续了许久,大天狗是人类,体力始终比不上妖怪,最早在这僵局中露出了疲色,雷天狗的目标本就是大天狗,这等良机怎会错过。电光炸在大天狗脚前,他下意识后退,雷天狗见状也不抢攻,反而反手将一道雷甩在博雅身前拦住他的去路。

大天狗不知他此举何意,博雅却看得一清二楚:“小心!大天狗!”

大天狗偏过头,瞥见一抹金属锋芒——是之前被大天狗踢飞出去那只鸦天狗——但由于惯性,想要再改变方向已来不及,竟是直直向着那枪尖跌去。

“快去!”博雅一声叫喊,黑豹犹如鬼魅般,无声而快速地从屋梁上跃下,将那鸦天狗扑倒在地。它抬眼,懒懒地确认大天狗安然无恙,才低下头,慢吞吞撕咬起鸦天狗的翅膀来。

“啧,怎么会……”

“你已经没机会了,与其现在浪费时间,”博雅冷眼看着雷天狗,从背后取下弓箭,张弓搭箭,“不如去地狱里懊悔吧!”

那一箭瞄准的不是雷天狗的头,也不是心脏,而是那柄羽扇。

一击命中。

两手空空的雷天狗不再是博雅的对手,几个来回就被博雅按在了地上,博雅爪子一动,爪尖就扎进他脖子半分,顿时血流如注,那一双羽翼变得乱七八糟,羽毛也被扯下来一大片,伤痕密布。

博雅杀红了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伸手想要拧断雷天狗的翅膀,却又在碰到之前停了下来,深吸了两口气,似乎平静了些。他嫌恶地踹了惨不忍睹的雷天狗一脚,招呼黑豹过来:“把他送去给他们的首领。”

“大天狗,”黑豹把雷天狗拖走了,博雅才去叫大天狗,这一叫,却觉出些不对来,“大天狗?”

大天狗没出声。他沉默着仰躺在榻榻米上,侧着脸,看着身旁进气多出气少的鸦天狗,准确的说,是看着他那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翅膀根,血液从那伤口流出,在离他不远的地面上积成小小一洼。

他想起来了。像一片早已脱离了羽翼的羽毛,在风中飘飘荡荡许久,终于落了地。他终于想起来他曾见过与这相似的画面,也想起来更多的更多的,更久远的什么。

“大天狗?”博雅弯下身拍了拍他的脸,大天狗还是一声不吭,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珠在无光的环境中显不出原本灰蓝的色泽,成了一潭不见底的漆黑。

“怎么了?”博雅见他这样,有点担心了,“伤到哪儿了?”

大天狗抬起手,手被染成了赤红的,鸦天狗的血顺着指缝滑落,滚过手腕钻进里衣袖口里。他那双狭长的眼直勾勾盯着博雅的脸,似乎是在辨认着什么,半晌他在衣袖上擦了擦手,用指腹碰了碰博雅的颧骨,然后那手坠下来,一路往下,捏住了博雅的尾巴。

“……!!!”博雅绷直了腰,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捏住大天狗的腕骨,低声咆哮道,“不是说了不要太过分了吗,大天狗……!”

博雅下了力气,掐得大天狗腕骨生疼,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产生了这骨头快被博雅捏碎的错觉。但他还是没有松手,同样的,也没有说话。他就维持着最常有的那种眉峰微挑,冷漠而倨傲的表情,躺在那儿与博雅对视。

博雅低下头回视他,他们的距离顿时变得很近。

然后,在这份诡异的静谧里,不知是谁先动了——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血腥气息、默然的亲吻。

 

(此处删节见合集)

 

——大天狗。

——大天狗!

 

“喂,”少年一把揪住小男孩的后领,将他提起来,“你这小孩怎么回事,怎么老跑我这儿来了?”

幼童在半空挣扎,一双小翅膀在背后不住扑腾:“博雅你放我下去!我可是尊贵的大天狗!”

“大天狗?”博雅嗤了一声,扯着他的衣领晃了晃,“就你这样?除了这对翅膀我可没看出来你哪点儿像天狗。”他嘴上刻薄,却还是撒手把大天狗放了下去,小孩气得涨红了脸,他也权当没看见,蹲下身处理着猎物。

那是一头幼鹿,还未长成,肉的分量不是特别多,但对博雅来说已是不错的收获了。他熟练地开膛破肚分离皮肉,随后倒提着鹿腿,到溪边将血水冲洗干净。大天狗坐在一边的树枝上,鼓着脸颊看他完成一道道工序。

“先说好啊,我这儿可没多余的东西给你吃。”

“谁稀罕你的东西。”大天狗挤出不屑之色。他皱了皱鼻子,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循着味道看过去,不是那头即将成为盘中餐的鹿,而是博野后背上一道长而深的,可怖的伤口。

“喂,我说,”他跳下树,犹豫了一下,往博雅那边挪了两步,“你受伤了啊。”

“嗯,”博雅点点头,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在山上遇到了点麻烦。”他将鹿肉分作几块,留出今日食用的量,别的则要经简单处理后保存起来。忙活了半天没听到大天狗再说话,转过头去见小孩仍旧皱着眉毛,博雅却是笑了一下:“没什么严重的,明天就好了啊,当妖怪就是这点好。”

“不痛吗?”

“当然痛,”少年在溪水里将双手清洗干净,又甩了甩手,“但是那也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弱肉强食,弱者没有抱怨的资格。”

“好啦,”他一把抱起大天狗,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别露出那种表情,你还不用担心这些。走吧,我送你回去,你一跑出来你族里那些家伙就要到我这边来吱吱哇哇半天,真是吵死了,你可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小少爷。”

小孩扶着博雅的肩,抖了抖翅膀,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觉得他们很吵,蠢死了。”

“诶诶诶,别动别动,把你翅膀收起来,打到我脸了……哎呦!”少年被挡了视线,被树根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了,却听大天狗嘀咕了一声笨,气得险些把这家伙扔飞出去,“你再不老实就自己回去啊!”

“那你放我下来,”小孩子脾气也不小,“我自己走。”

“还走什么走,马上到了,前边是你们的人吧……”博雅想上前去将这位天狗族的小少爷交还给前方走来的巡守,走近了点儿却忽然停了、下来,步子一错拐到一边的树后头去了。原因无他,只是这几人正议论着他怀里抱着的这位,言辞还挺不客气。

翻来覆去不过“混血”“人类”“杂种”几个关键词,但那的确是极尽刻薄与恶毒的话语,博雅愈听愈气不过,他又是个冲动的性子,心一横就要冲出去同那几人理论,作为被议论者的大天狗却扯了扯他的鬓发,制止了他。

“走啦,博雅。”

“走了,”见对方不听,他又拽了对方刘海一把,“他们是底层的天狗,说得再多也只能是外围的护卫和巡守。而我是大天狗,生来就比他们尊贵,这种事没什么可在意的。”

小孩子的神色十分认真,还带着几分故意挤出的倨傲与轻慢,博雅啧了一声,最后只是换了只手把他抱紧了些。

博雅在天狗领地的外围将大天狗放下来,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小孩抿着嘴皱着眉走了进去,他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博雅,这个送你。”大天狗再偷跑出来的时候,给了博雅一把长弓。

弓是人类的造物,不是妖怪会使用的东西,大天狗却拥有一把极其华丽的弓和与之相配的羽箭,并堂而皇之地将它们从天狗的领地里带出来,带到博雅的住处。

“是我母亲给我的,”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她说只有成为了不起的武士才能不受人欺负,反正没人敢欺负我,你又那么弱,打个猎都会受伤,就把它先借你好了。”

博雅握着长弓,将它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上边镶着的珠玉在日照下闪闪发亮,蓝色的宝石有几分像大天狗的眼睛,不管角度如何变换,始终反射着光线,在少年右手虎口处投下半块淡蓝的光斑。

只有变强了才不会任人欺负,这句话是对的。博雅想着,握紧了它。

“谢了,”他咧咧嘴,“下次捕猎的时候试试。”

大天狗的眼珠子动了动:“带我一起去。”

“你说什么?”

“我说,带我一起去!”大天狗嘴角往下一撇,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小的羽扇,一扇子拍在博雅手背上,“那可是我送你的东西,我得看看你怎么用。”

“好吧好吧。”博雅妥协了,他学着见过的人类的样子,将弓往身后一背,腾出手,像之前做过的许多次一样,将大天狗抱了起来,穿过初秋时分开始渐渐改变颜色的树林,走向天狗的居住地。

 

博雅能够熟练掌握弓箭时已是深秋了。对于习惯使用利爪尖牙的妖怪来说这种需要手指灵活度的武器算不得简单,但一旦学会了,捕猎便变得简单起来,这一点上,就算是博雅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的聪慧。

“回去吧,”离往常两人告别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大天狗却自顾自往前跑了几步,“到这里就好。”

博雅正一手捏着草叶子凑在唇边吹,一手拖着猎物,闻言松开手,那叶子飘了出去,曲子也就中断了。他弯腰拍了拍大天狗的头,不顾对方顿时露出的不高兴的神色,又用了点儿力气,把那一头柔软的头发揉得凌乱不已。

“咦,长高了啊,”他比划了一下高度,故作惊异,“要变成‘大天狗’了啊。”

“我本来就是大天狗!”大天狗拍开他的手,往天狗的领地跑去。他出了树林,穿过斑驳的光影,踩过干枯的树叶与灰黄的草茎,像往常一般无视了一路上同他打招呼的巡守们,眼见着要到屋子了,却被人拦了下来。

“大天狗大人。”是雷天狗。大天狗认得他,却不愿过多搭理,嗯了一声就头也不抬地跑开了——在他眼中,受众人推崇的雷天狗和最外围的守卫鸦天狗没有什么区别,总之都不如自己就是了。

“大天狗大人,到处乱跑可不是什么好事,”雷天狗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不善,“万一跌倒了……还是小心些比较好。”小孩子已经跑走了,他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你为什么又擅自离开领地。”大天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边却早有人在等他,男人衣着华丽,鬼面遮住了整张脸,语气也像鬼面一样冰冷,硬生生将疑问句读成了陈述句。

“你是大天狗,天狗中最高贵的一脉。有的事情是不该做的。”

“母亲说我是人类,”与同博雅在一起时的反应截然不同,大天狗的口气十足冷淡又强作镇定,毫不留情地反驳自己的父亲,“留在这里才是不该做的事。”

“在宫里有侍女有点心,所有人都对我尊敬。而在这里呢,”他咬了咬嘴唇,“那些鸦天狗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什么……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他终于说了出来,像是卸掉了极重的担子,整个人都松快了些,面上那强行筑起的冰冷与淡定一瞬间碎了个彻底,他自己却是毫无察觉。

“你是大天狗,不是人类,不该有眼泪,”首领天狗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将一张赤红色的鬼面扣在了小孩的脸上,“就算孤独,就算害怕,也不该有这种表情,如果真的有,也决不能让人看见。”

“我不是天狗,”大天狗咬着牙反驳,“我是人类。”

“你说是你母亲说的,”首领天狗问他,眼睛藏在面具上那两个黑黢黢的孔洞里,不知究竟在看着哪里,“那你呢,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大天狗抚摸着那面具,心思游移不定,一会儿想着要拿这个面具去给博雅看看,一会儿想那把弓,一会儿又仿佛听到了鸦天狗们在耳边窃窃私语。他戴上了面具,将脸藏在了后边。

 

“是啊。我是人啊。”然后他说。

 

明明是约好一起捕猎的日子,博雅在林子里从早晨等到黄昏也没等到大天狗。太阳开始向着山那边坠落,光线愈来愈昏暗,博雅坐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不知为何生出强烈的不详预感来。

他终于觉得自己无法再等下去,一个翻身从岩石上跳下来。

跑起来。他想。快一点。他纵穿大半片山林,秋天的风呼呼刮过耳畔,他似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豹子,爆发了每一寸肌肉中的力量,发了疯一般急速奔跑,跑过了自己的屋子,跑过了溪边,跑过了有狐狸与野兔出没的山坡,直到天狗们的领地。

“大天狗在哪里?”他质问拦住他的守卫,“大天狗呢!”

没有人回答他,鸦天狗的脸上戴着统一制式的半脸面具,博雅看不到藏在后边的他们的眼睛,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大天狗呢?”

“他回去了。”

回答者是被称作首领的天狗,博雅认识,那是大天狗的父亲,他略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回去?回去哪里?”

“回去更适合他的地方。”

少年将信将疑,稍稍放心了些,却也没就此罢手,而是取下背后的弓,将它递到首领天狗面前:“这个,我借大天狗的,你替我还他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对方,好像非得从那岿然不动的面具上挖出点儿什么来。

“不必了,你替他收着就好。”首领天狗拒绝了。

首领天狗走了,其余天狗也纷纷转身离去,博雅抬起头看了一眼,夕阳终于彻底落下了,沉到山的背后,一丝余晖也找不着了。

他将那把弓背在背后,像之后很多年一样。

 

“大天狗……”

 

 

大天狗醒了。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之后,他在妖怪的怀里醒来。

裹上衣袍出门去,庭院里满是雨后独有的潮湿气息,空气湿漉漉的像是随时能滴出水来。大天狗赤足踩在积了水的木廊上,水打湿了他的脚,他却仿佛无知无觉般,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正踩在浅浅的小水洼里,清晨的水,像是要刺穿脚底般冰凉。

“你来做什么。”

“你想起来了啊。”金色翅膀的天狗立身于树下,“我来再问你一次。”

“你和妖怪在一起了。”他瞄了一眼半掩的纸门,“妖怪的寿命比起人类来说要长太多太多,身为人类,想和妖怪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是作为妖怪,还是作为人类活下去。”

啪嗒。院子里的惊鹿蓄满了水,用尽全身力气砸在石头上,响了一响。

“我是人。”回答者给出了与许多年前相同的答案。

“我也想要作为人类活下去。妖怪避隐山中,再强大也不是我想要的。”大天狗摇头,“要改变这个国家,改变百姓的生活,这些人世的事情,只有人类才能完成。”

“只有拥有人类的身份,才能让众人臣服,”他向前两步,走进日光能照射到的区域,早晨没有热度的阳光立刻洒了他满头,“才能树立新的秩序,创造我所想要的国家。妖怪有妖怪才能做到的事,人也有人才能做到的事。”

“那么,只要首领天狗一天没有选出,你就还会继续面对被首领竞争者袭击的危险,即便如此你也还是选择继续当人类吗?”首领天狗也向前迈步,光线滑过他的面具,却照不见背后的那张脸。

大天狗微微昂起下巴,随后点了点头。

“来一个打一个不就好了,那么弱的家伙有什么可怕的,”博雅早醒了,坐在木廊边上,不知听了多久,此刻也开口,参与到这场对话中来,“另外啊,无论是人还是妖怪,我总在他身边,这对我们可没什么妨碍。”

大天狗瞪了他一眼。

首领天狗仿佛没看到博雅似的,不欲多言:“那就这样罢。”

“等一下,”大天狗叫住他,回屋拿了赤色鬼面,递给他,“这个还给你。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是不再有眼泪,不再害怕,不再孤独,还是不再怕别人看见自己露出不该有的表情,这些都不重要了。首领天狗接过那由自己送出的赤红的面具,擦了擦,收进了怀里。

等他走得看不见了,大天狗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半晌像回过神一般,甩甩手转身进了屋里。博雅倚在廊柱下边,不知从哪株草上揪了片叶子,轻轻吹起来。

大天狗收拾好了自己,又出来,在他身边坐下。等博雅吹完了一首曲子,他才转过脸问博雅:“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这个嘛……”博雅又吹了一首小调,完了才笑,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摆,不知何时缠上了大天狗的手腕,“你猜呢?”

 

 

END


还是有很多东西没有写详细,不过我的节奏把控就是这么烂...总之就这样吧希望pr不要掐死我

这边发了,三个月之前(……)发过的1~3我就转为自己可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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